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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衍看起来温润如水,实则做事固执坚定,一旦做了决定,就不再动摇。这晚他睡得比穆康好,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正打算出门晨跑,却在卧室门口看到了理论上这会儿应该还没起床的穆康。
穆康独自靠在走廊,双手抱臂,头发蓬乱,像是被廊灯寂寞舔舐了一夜,两眼无神地说:“林三岁,我们谈谈。”
林衍吃惊地问:“你没睡觉吗?”
穆康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没和你吵架。”林衍说。
穆康眼里布满血丝,低声吼道:“你都他妈威胁老子说不指了,还不是吵架?”
林衍轻声叹了口气,只好说:“那就谈谈吧。”
两人在餐桌上摆开阵势,早餐将就成了简化版:人手只有一杯奶两片烤土司。
穆康习惯成自然地拿起一片土司帮林衍抹巧克力酱,林衍也不插手,隔着餐桌注视穆康娴熟的动作。
此情此景,煎熬却温馨,林衍垂下眼,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我想了一晚上,这事儿不是不行。”穆康把土司递给林衍,摆出促膝长谈的姿态,“但你一定得给我个解释。”
“就是那个解释。”林衍接过土司,“你的想法我不认同。”
穆康:“那我也还是那句话,我的什么想法?”
林衍:“关于音乐的想法。”
穆康喝了口奶:“具体点?”
林衍沉默半晌,一字一句地问:“真的想让我说吗?”
这句内容平淡的问话被林衍说得洞幽烛远,像一颗瞄准穆康心灵深处、呼啸而至的子弹。
穆康心一沉,慢慢把杯子放到桌上,和林衍凛然对视。
众所周知,指挥家林衍从不出错。
而不为人所知的是,他的绝对正确、他的清澈眼神,都建立在直面人生困苦的不反复、不妥协、不退缩。
纵然刚愎自用如穆大才子,也只能望其项背。
林衍看着穆康,再次问道:“你说还是我说?”
指挥家的视线透明而犀利,拒绝一切似是而非,让穆康无所遁形。
他苦笑着想:又来了,他又知道了。
场景从热带丛林变幻至阿尔卑斯山,连空气都仿佛镀上赤道热度,林衍和穆康再一次陷入了由音乐而起的拉锯战。
这出拉扯难耐而焦灼,孜孜不倦敲打作曲家的不甘灵魂,洞察人与人性的割裂。
“你一直没说真话。”林衍说,“你在逃避。”
穆康微弱地说:“我没有。”
林衍平静地说:“你有。”
穆康没接话,双手抱臂转头看着窗外,成了颗拒不合作的孤独顽石。
他本不该如此孤独,他本就期望林衍可以再次一击即中。
事到临头,穆大才子忽然反水,既不想自己说,也不愿林衍说。
可故事要继续,拉锯战里一定要有人先说话、先退让。林衍心如磐石,并不怕冷战,穆康却难以忍受僵持的氛围。
他万般珍惜和林衍相处的时光,每分每秒都想朝他微笑、和他说话,最好如同阿尔卑斯山雪线以上的积雪那般,终日被阳光亲吻,永世不化。
和林衍之间的拉锯战,穆康以前没赢过、现在也不打算赢、未来更是一场都赢不了。
若沉默有罪,我不认罪。穆康破罐子破摔地想,沉声道:“我说。”
林衍:“好,我在听。”
穆康慢慢地说:“这是莫梭的故事。”
林衍没说话,眼里满满都是质疑。
穆康看了林衍一眼,移开目光挫败道:“好吧,莫梭以及……我自己的故事。”
林衍:“什么样的故事?”
穆康艰难地说:“自我审视,和……”
他盯着桌上的牛奶杯,心头自尊翻涌,叫嚣着堵住了试图发声的声带。
林衍不留情面地替他说完:“自我嘲讽。”
穆康抹了把脸,抬头看着天花板,大声说:“对。”
林衍亲眼捕捉到穆康的痛苦,又心疼又无奈,悄悄握紧双手。
穆康重重吐出一口气:“非得让我说出来吗?林衍?我以为……”
我以为你心知肚明,也不会再问。
湖边清晨安静得像演出开始前的音乐厅,两人坐在餐桌两端,彼此的呼吸明明清晰可闻,却仿若隔着鸿沟。
林衍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情绪似乎毫无波动:“我知道,但我不赞同。”
穆康冷冷道:“我赞同。”
“所以我才让你别来了。”林衍说,“我们意见不统一,会影响进度。”
穆康都快被林衍气笑了:“这是我的作品。”
“你交给了我指挥。”林衍顿了顿,反问道,“还是说你想自己指?”
穆康心猛地一颤,瞪着林衍道:“这是什么蠢话?当然得你指。”
林衍点点头:“我是指挥,自然有发言权,对吗?”
穆康:“……对。”
“既然你不愿说真话,还不如交给我。”林衍微微抬头,和穆康笔直对视,“你相信我吗?”
他即使坐在餐桌前仍自信优雅,言语间有驾轻就熟的不容置喙。
旁人或许难以理解,穆康却再明白不过。
他俩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一个在光明里,一个在黑暗中。舞台灯光璀璨,林衍站在指挥台上,身姿笔挺,腿长逆天,用音乐问所有人:你相信我吗?
那是穆康最喜欢的诠释、最享受的释放,布满林衍指挥棒下的每一个音符与细节。
那是林衍的《英雄生涯》。
理查德·施特劳斯写出《英雄生涯》歌颂自我时,约莫想不到此刻执着踏入黑暗的英雄,并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宏图大志。
他化身英雄,不过为了拯救自己所爱之人,连光明都无法阻挡。
当英雄展颜,轻柔地对你说:“你相信我吗?”
你便心悦诚服,甘之如饴地低下头颅:“我相信你。”
世人从无例外,穆康也是世人之一。
他凝视着林衍,指挥家态度温和谦逊,气场宛若波涛,把穆康紧紧包围。
穆康无处可逃,也并不想逃。
他心甘情愿地向英雄举手投降:“我当然相信你。”
林衍:“那就交给我。”
英雄再一次升华出至高无上的胜利,穆康长出一口气,臣服道:“行。”
第四十四章
穆康不仅作曲功力宝刀未老,招蜂引蝶的功力也未见衰退。好几位心怀不轨的女演奏员为了追求穆先生摩拳擦掌,奈何作曲家行踪飘忽不定,自首日后再也没在排练时出过场。
女士们心生不满,纷纷朝林衍打听穆先生什么时候会再来。
林衍夹着总谱,打消了一众女士的蠢蠢欲动:“应该到演出那天才会来了。”
女士们:“为什么?”
林衍镇定地瞎说:“他有事要忙。”
神出鬼没的穆康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王俊峰又给他接了一个电影配乐的活儿,穆康天天在家写曲、弹琴、煮饭、种花,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完全有时间去排练厅溜达。
他只是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林衍,就真的再也没有插手。
穆大才子人生头一遭被怼成这样,即便对象是林衍,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不爽、一点憋屈、一点好奇。
他攥着股劲无处发泄,只好奋发图强地喂三岁小朋友吃饭,变着花样煞费苦心,意式法式日式中式轮着来,还老是走混搭风。
林衍看着桌上的盘子,犹豫地说:“烤三文鱼?”
穆康:“错了。”
林衍:“红烧三文鱼?”
穆康:“不对,还有一次机会。”
林衍认真端详了一番:“照烧三文鱼。”
穆康:“不对,罚酒。”
林衍端起酒杯把红酒一口干了,问道:“到底是什么?”
穆康:“香煎三文鱼。”
林衍:“……和照烧的有区别吗?”
穆康:“区别很大,你尝尝。”
这是穆康最近别有用心开发出的新游戏,美其名曰“帮林三岁提升中文水平”,实则就是幼稚的报复行动。
他每发明出一种新菜,就兴致勃勃地让林衍猜菜名,共三次机会,猜错要罚酒,规矩是只能用中文,不能讲英文。
这一招着实阴险。
香蕉人林衍哪里讲得出那么多中文词汇,每次都说错,每次都要罚酒,却每次都不认输。
林衍当然知道穆康因为《L'étranger》心里不舒服,凡是都尽量顺着心上人来,猜菜名和罚酒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穆康开心就好。
若沉默有罪,林衍已负罪多年。他为自己制定了一个赎罪计划,天真又宏伟。
时光默默流淌,无声穿过林衍指尖。他抓不住美好的过去、留不下甜美的当下、也展望不了寂寞的未来。
好在还有音乐,帮助他凝聚过往、盛放记忆,为他整理得以珍藏一生的怀念。
他要送给穆康一个崭新的《L'étranger》,当做临别礼物。
演出当天,林衍一大早就开车出门了。穆康花了一小时打扫房间,十点披着风衣出门散步时,发现花园里最后一朵深蓝龙胆也凋谢了。
瑞士高原气温骤降,夏日在这一天宣告终结。
花期美丽却短暂,就像在瑞士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穆康构造异于常人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走了。
他在国内还有工作,王俊峰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什么时候回;夏树的纪录片十月底就要开拍了,他答应了人家要跟去雅加达。
林衍这个工作狂也为自己放下了很多事,东南亚只去了一次,非洲更是好久没去了。
穆康烦躁地想: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一丁点儿都不想走。
我怎么能走?走了谁给他做饭?谁替他照顾花园?谁陪他研究布鲁克纳?谁和他去游湖爬山?
因特拉肯和少女峰都他妈还没去啊。
可演出结束意味着活儿也弄完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留在这儿打扰他干什么?
秋意席卷小镇,路边铺了一地黄色落叶,风裹挟着阿尔卑斯山的冰雪气息,凛冽卷起穆康风衣一角。他走下山坡行至湖边,太阳和雪山被厚重云层藏在了身后,连一贯自在招摇的水鸭都没了踪影。
手指夹着从中国带来的最后一支烟,穆康再一次陷入了没有火的窘境。
他都快忘了抽烟是什么滋味儿了,尼古丁只能麻痹神经,而林衍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忘却烦恼,抵得过一整包烟的作用。
穆康啧了一声。方圆一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借不到火、抽不了烟,燥郁的心情无法纾解,只好去离湖最近的蒂姆和欧根家借火。
欧根正在整理花园,一看到穆康就说:“晚上我们和你一起过去。”
“好,我六点过来。”穆康叼着烟说,“有火吗?”
“你抽烟?”欧根进屋里拿出打火机,“没见你抽过。”
穆康接过打火机:“介意吗?”
欧根蹲下来继续挖土:“不介意,蒂姆也抽烟。”
穆康点着烟,把尼古丁深深吸进肺里,叹了口气:“很久没抽了,你在干什么?”
欧根头也不抬:“护土。三色堇要不要?时间正好。”
瑞士高原冬季漫长,养护冰冻土壤的时间要提早,欧根正在为来年的花园做准备。
欧根有来年的花园、后年的花园、一辈子的花园,无论经过多少春夏与秋冬,这栋房子、这隅花园都是值得他时时忙碌的地方。
和属于穆康的、短短一个夏季的花园不一样。
向来颇能安抚神经的烟好像过了保质期,穆康看着欧根埋头挖土的身影,心头情绪翻腾,蓦然钻出一股无能为力的悲伤。
欧根没听到穆康的回答,奇怪地抬起头:“康?三色堇要吗?”
穆康指尖发抖,既不能说“要”,又不愿承认“我马上要走了”,只好掩饰般转过身,假装自己没听到,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