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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捷露出了一种“怎么可能”的表情:“没有,我就凑过去说那么多钱,我也想要分一点。”
路荣行哑然了两秒,捏着关捷后颈上的皮一通笑:“那我要是那三个人,我也会想抽你。”
关捷怕痒,微微缩了缩脖子,觉得路荣行的笑点很成问题,他真心实意发问啊,有什么好笑的。
等路荣行笑够了,粮管所那两扇从来不锁的铁门就到了眼前,进去直走奔角落,就是他们两比邻的家。
晴天的傍晚夕阳都会落在这个角落里,路荣行的奶奶常年窝在这里晒太阳,金色的光线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安静又慈祥。
在镇上所有的老人之中,关捷最喜欢这个老太太,会讲故事、给零食吃,爱笑又安分,而且从不乱跑。
“胡奶奶,我们回来了,”关捷比正主还像亲孙子,老大声地叫了人。
老太太乐呵呵地答应了,招手将两人唤过去,一人手里塞了两颗硬糖,路荣行不爱吃零食,转身就将所得丢进了关捷的裤兜。
关捷满载回家,灌了一杯冷茶,嘬了颗糖乐滋滋地搬着椅子和小板凳,跑出来跟路荣行拼桌写作业。
一个星期没约,路荣行发现自己还挺怀念跟他一起干活的时光,因为关捷总能将作业写成一副与标准答案背道而驰的样子。
就比如今天他的任务是写篇作文,路荣行撑着下巴,看见他苦大仇深地逐字写道:
我的梦想。
我有一个超级无敌大的梦想,就是不读书了,去少林市当和尚……
在科学家、发明家和足球健儿满天飞的痴心妄想之中,这实在是一个特别又写实的梦想,完美地寄托了他不想写作业的情怀。
曾经立志要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的路荣行笑得不行,提起笔刚要去批改对方本子上的“市”字,一道忽如其来的中年女声打断了他。
“小捷,你妈在不在?你姥姥又跑到街上来了,诶呀车又多她又看不见,耳聋眼花的,差一丁点就被撞到啦!你赶紧的,找你妈把她给送回去,啊?”
第3章
来通知的这人是院子外面街上开小卖部的罗大妈。
罗大妈还有店要看顾,喊完蹬着自行车就走了,关捷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作业热情也被这则消息给浇透了。
他姥最近往他家越跑越勤,过来的目的除了抱怨舅妈就是骂他妈妈,每次送走老太太他妈都不高兴,关捷就不是很欢迎姥姥来。
可老人的意志不以他为转移,想来的时候风雨无阻。
来就来吧也没人敢说不,问题是她眼耳不行体力更加不挤,已经好几次歪在别人家门口走不动,逼得主人跑到他家来喊人。
大人都说小孩子不懂,但其实小孩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无知。
关捷有的没的听了不少,心里大概隐约明白,不是哪个大人不好,而是他姥姥年纪太大了,街坊们怕晦气,不敢直接上手帮忙的心情他以前不能理解,现在因为对姥姥有点小情绪,已经叛变到对面去了。
而且上次有人背她过来,她在别人背上痛哭流涕,太激动导致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给人差点吓出阴影。
这个点离他妈李爱黎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月因为老人她已经请了不少的小时假,关捷不想去厂里找她,因为不爱看那个组长训斥她的样子。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好像他家没有老娘似的。
老爸就更不能指望了,现在可能都不在镇上,家里没有大人,那就只能他自己上了。
关捷有胆子没辙,烦得屁股底下生倒刺,虎口一松将笔丢了,绷着脸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要走。
起到一半又忽然定住,倾过来捧住路荣行的脸,笑成了一副狗腿子样:“行哥,自行车借我用一下呗?”
行哥做为一个乡镇级别的富养男孩,一直对他很大方,闻言以为他是要去制衣厂,上来就是一声好:“在屋里,自己去推吧。”
关捷双手挤压用力,生生将路荣行挤成了O型嘴,刚要夸他是党和人民的帅儿子,就见这位的眼神忽然一凝,扒开他的手说:“不对,你不是有自行车吗?为什么还要借?”
关捷一听悲从中来,边走边在心里滴血:“别提了,我自行车被偷了,都半个月了,你是怎么给我当邻居的,怎么啥都不知道?”
路荣行感觉他简直是个吃倒霉长大的倒霉蛋,谁的事都没有他多:“你又没有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关捷蹿进门,声音里面夹着不满:“你观察啊,你上回发表的那篇作文里不是写得很好吗?什么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啦。”
路荣行没想到他会旁征博引到自己身上,顿时笑得不行:“啊,有这句吗?那可能是老师给改的,我不记得了。”
“诶噫,”关捷把着自行车的龙头,一脚踢飞车撑,从屋里推了出来,“你们这些成绩好的骗子。”
原本数学让路荣行愧不敢当,但在及格万岁党面前这样的谦虚都是虚伪,路荣行不好反驳,干脆笑着说:“好吧,是我骗了你,我现在心里很愧疚。”
关捷死活没从他脸上看见愧疚,“切”了一声,将车抬抬耸耸地推进了院子。
路荣行看见他在花坛的空缺处站定,撩起右腿跨过车架,预备使用的是那种小短腿才会用的跨式上车法。
当然关捷的诟病不在于腿短,其实他的腰线挺高,就是通高比较矮。
矮子急着去找他姥姥,右脚勾起踏板再踩下去,整个人腾起来滑了出去。
路荣行看他毛毛躁躁的样子就不放心,转了两下笔提醒道:“你慢一点。”
关捷脚上越蹬越快,嘴上却将路荣行当瞎子看,头也没回地喊道:“慢着呢。”
路荣行陡然被这句似曾相识的大言不惭勾起了回忆,取笑他道:“嗯,和你将车把骑到老黄牛的头上那回差不多慢。”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关捷刚开始学自行车,速度太慢赶不上下乡的大部队,过河间道的时候就有点焦急,只顾闷头狂骑。
谁也没料到窝在河里躲太阳的老黄牛会在这时忽然上路,关捷一抬眼吓得魂飞魄散,踏板也不蹬了,刹车是什么也忘了,“啊”出一长串惊呼,对着别牛就冲了上去。
作为犄角动物,牛攻击或防御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低头。
于是在那个阳光闪着金子般光辉的盛夏午后,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头老牛用角接住了关捷的车头,然后歪头顶甩,将他连人带车掀进了臭水沟。
事后关捷没受伤,就是吓懵了,浑身泥水地抱着路荣行的大腿哆嗦了半天,路荣行问他骑那么快干嘛,他说狗屁他骑得可慢了。
关捷本来正要加速,闻言却被迫想起了被牛眼瞪视的恐惧,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捏了下刹车,在往前冲的惯性中恼羞成怒:“再说这个我下回骑到你头上去!”
路荣行撑着下巴,无所畏惧地说:“下回我应该就不会借车给你了。”
关捷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拥有一辆自行车,急着用车的时候又借不到,那就太凄惨了,他得罪不起这个有产阶级,只好伏低做小:“好啦慢慢慢,你看,我比蜗牛还慢了。”
这回问题又变成了慢过头,不过路荣行没再找茬,他爸出过车祸,至今还有点跛,所以他觉得再慢都比快了好。
然而骑得慢也是个技术活,平衡不那么好掌握,关捷带车走了几米的8字路线后失去了耐心,偷偷地将速度提起来一点,一边回头去偷瞟车主有没有发现。
路荣行却已经低下了头,握着笔运算起了小数点的乘法。
关捷放下速度上的戒备,在转头的过程中才注意到自己人走了却没有关门,连忙又扰人地喊道:“路荣行,帮我看一下门。”
刚跳下题海的路荣行转眼被他逼上岸,也不见不耐烦,好脾气地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行,等你回来了我们接着讲自行车被偷的故事。”
关捷偏转车头,克制住飙成一阵风的心情,慢悠悠地拐着弯:“讲屁啊讲!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看我的笑话。”
路荣行有理有据地说:“因为你好笑啊。”
关捷气成青蛙又不敢真的爆发,只能猛蹬轮子从院子里消失。
上路之后他驰骋了不到了五分钟,就在罗记批发部门口看到了他姥姥。
姥姥今年79了,穿着印满小团福字的绛红色褂子,灰白的头发用铁丝发箍压着,虽然赶不上路荣行的奶奶体面,但也不是那种难到饥寒交迫的老人家。
可她就是每天都在哭,逢人就诉苦,关捷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
这会儿她又拉着一个关捷不认识的大肚子老姐,半靠在对方身上哭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嘴里一套一套的。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活了这么为什么还不死,害人害己啊……嘉贵呀你个死老头来带我走哇……”
大姐用没有被她抓住的那只手在她手臂和背上拍,笑着拿长命百岁之类的祝福安慰她。
姥姥的哭声里有一种类似于唱歌的古怪节奏,关捷还小不知道,这是当地的一种丧腔,由家里的长辈传给小辈,以便日后能完成一个风光的葬礼。
他只知道自己还没下车,脸上就“腾”地一下着了火,因为难堪,周围人对他姥姥的关注和指点让他有种想掉头离开的耻辱感。
但是关捷没有走,因为李爱黎虽然每次都会红着眼睛骂老太太怎么又来了,但是从来没有不管她。
关捷抵抗着心里的不愿意,将自行车停在了批发部门口。
姥姥还没糊涂到不认识他,但关捷特别大声地叫了四声,她才猜中谜底似的用手帕擤了把鼻涕,拉着他的手追问:“是小捷啊,你妈哪?姥姥要去你们家,可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走不到啰。”
其实姥姥对他不错,有糖也会藏起来给他,关捷对她的所有意见都来自于她对李爱黎的辱骂。
他带着情绪过来,却猛不防被那一句“老了”击中了心脏,鼻尖忽然酿出了一点酸意。
姥姥也挺可怜的,这么大年纪了,妈妈那边的亲戚却都不喜欢她。
关捷在安慰人上没有才华,嘴拙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他伤了嘴,索性就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掌,在她满是断发的头顶轻轻地摸了两下。
“我妈还没下班,不在家,我来接你也一样的,姥姥走吧。”
大概和给点阳光就灿烂是一个道理,老人感受到温情,再度委屈得涕泪俱下,将儿媳妇不给饭吃,饿得她要死的车轱辘话又滚了一遍。
关捷的手臂被她抓得有点疼,刚滋生的同情便开始在这阵光说不动的吵嚷里慢慢降温。
以前他听见这些能怒发冲冠,觉得舅妈虐待老人,后来在纠纷中才总结出规律,姥姥和舅妈说的话都不能全信。
他舅妈对外说什么都没做,可她不想赡养老人,总是骂她,但不给饭吃这种事情应该没有。
姥姥心里有气,加上脾气本来就不好,疑心病重得厉害,老觉得儿媳妇故意给她吃差的,但其实全家吃得都差不多。
而且姥姥真的挺挑食的,桌上没肉她就说没胃口,吃了又说胃疼肚子疼得去买药,总之很难伺候。
关捷不需要伺候她,但光是这来来去去一套词的哭闹就足以让他失去耐心了,很快他就不再回应,低着头蹲到地上去抠鞋带。
他学着路荣行练琴时的花样,将交叉的鞋带弹来拨去,力道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