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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饭店出来,程西喝得有点醉,丹拓扶着他去洗手间吐。裴元站在走廊听到两人低声交谈——
程西闷闷地说:“我今天去找我妈,她不听劝,所以我只能给她点教训,我也不想。”
丹拓沉默片刻,说:“你可以让她见见程彦。”
“程彦宝宝闹绝食,他要是见了妈妈更加要死要活了。”
“如果他饿死了,你就省了麻烦。”
程西发出爽朗的笑声:“你在说笑话吗?你会说笑话了?”
丹拓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程西懒懒的声音响起:“等这件事过了,我跟你去缅甸种咖啡吧。宝宝也很喜欢那里,我不想要什么公司了,我真的不喜欢管公司,这个月加的班比我前十年工作加的班都多。我他妈最讨厌加班,过了九点还让我呆在公司我就特别痛苦,过了十一点我就要疯了,十一点就该是上床睡觉的点……”
他絮絮叨的地抱怨,就像真的醉了。丹拓最后说:“你不适合做农活,你没有体力。”
他们从厕所出来,裴元以奇怪的姿势面壁站着,脑袋顶在墙上。
丹拓让他叫司机把车开到大堂前门。裴元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外头的晚风不但不能平复心里的波澜,甚至吹得他更加烦躁。他后悔听到洗手间里的对话,他不喜欢程西和丹拓说话的语气,也不喜欢丹拓的笑话,太拙劣了,真的太拙劣了,一点也不好笑。但是丹拓说了,他从来不会和裴元说笑话,从来不会用尴尬的笑话来安慰别人。因为程西是他的老板?因为程西付他工资?就算他们彼此知根知底、一起经历战争、共同看康康成长……那又怎么样?
裴元不是嫉妒程西,程西有妻子,众所周知,程西非常爱恋逝世的妻子桥桥。但是这不妨碍程西是丹拓最亲密的朋友,裴元怀疑他可能比丹拓自己更了解丹拓。怎么才能和程西一样懂得丹拓?什么时候才能和丹拓建立亲密的感情?他们也曾共同面对过敌人和困难,难道不够吗?他难道不想让丹拓拥有些朋友吗?他会觉得程西很碍眼吗?就因为他们之间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他已经到了这么不近人情的地步吗?
所以……这是爱一个人的感觉吗?
第12章 所有幸福都是剥夺
裴元走得很急,饭店明明不大,但他在曲折反复的走廊里绕了很久。
像在心里的迷宫走不出去。最后他拦住了个服务员请她带路。离司机只有两步路不到他撞到一对中年人。叔叔和婶婶向他微笑,一种裴元从来没见过的表情,像他们刚刚做了场噩梦,醒来后拼命地自我安慰,既惊慌又难过。裴元好奇为什么大人总是能做出没有说服力的表情。
“阿元,真的是你。” 叔叔说
裴元没有心情搭理他:“抱歉,我赶时间,下次再聊吧。”
叔叔一把扯住他的手腕:“我们是一家人……”
“您有什么事吗?”男孩戒备地甩开手。
“我们担心你,你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现在住在哪里?要不要继续回家来住?”
“不需要,谢谢。”
叔叔把笑容都堆到了他面前:“阿元,你不会出息了就忘了叔叔婶婶了吧?”
裴元想发火,但一只手把他从叔叔身边拉开揽到了身后。
他闻到了丹拓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他觉得没有比这种味道更让人安心的。他一边放纵自己沉溺在原始野蛮的血气里,一边想,他会患上奇怪的病,比如气味饥渴症,哪天丹拓离开他,他只能通过屠杀来维持这种气味。从此以后人们可以叫他——“血气杀手裴元”,啧啧,先画成漫画,然后做动画,最后搞它个一百二十分钟英雄电影。他一分钱不要,一个签名都不给,他只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要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丹拓沉默地牵着男孩的手。程西越过两人站在最前面,他刚刚吐过,衬衣的领子上脏了,扣子解开两颗,晚风把他的领口撑得满满的。他半倚着门框,一只腿曲起,像随时会倒下。
“阿元,这两位是谁,你认识吗?”程西不耐烦地问。
裴元谨慎地看看丹拓。丹拓的手放在他被狗咬伤的那边肩膀上。
本来的怒气顷刻被瓦解,他说:“亲戚,碰巧遇到的。”
程西发出一个“噢”,他掏了张名片递给叔叔:“你好,程西。”
叔叔很尴尬:“您好,我们来看阿元……”
程西打断了他:“有空来家里吃饭,再聊。”
然后他径直撞开了婶婶,向司机走去。丹拓把裴元护在身侧,叔叔本来还想叫他,在杀手凶恶的面孔下闭嘴了。裴元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甘的表情,他低头埋在丹拓的臂弯里当做没看见。直到上了车,他的心跳还是很快。车子开出去,他只能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裴元不知道要不要和丹拓谈谈。
但是他不想,他觉得很可能只是青春期问题,应该找学校的辅导老师谈。但是没有人真的会去找辅导老师谈话,至少没有人会主动找辅导老师谈话,辅导老师是蛋糕上面的那块写“生日快乐”巧克力牌,形式大于功能,也没有人真的会觉得它好吃。
早上天没有亮他就已经醒来,穿着睡衣和拖鞋往丹拓的房间走。家庭医生为丹拓重新缝合了脑袋上的伤口,伤情并不严重,却可能留疤。如果丹拓想留个贝克汉姆的发型,把疤痕暴露出来,一定给他的个人魅力增加不少分数。但是杀手先生拒绝了,这份职业需要他低调处理自己的形象,最好走在人群里没有人能注意到他。
麻药的时间还没有完全过去,杀手的神经末梢放得很松,他看着男孩光脚爬上了床,费力地抬起眼睛,不可控制地露出笑容。麻药在主导他的脑袋,和喝醉了一样的感觉。
“早,我给你带了点早餐,一起吃吧。你好点了吗?”男孩把手里的面包和牛奶放在床头,摸摸他的伤疤,又低头亲了亲那块纱布:“辛苦啦。”
丹拓的表情很奇怪:“为什么不睡觉?”
“我睡不着,放假了,想到不用上学有点兴奋。”裴元问:“你接下来几天有空吗?我们能不能单独出去走走?学校布置的作业要看三本课外书写读后感,可以陪我去逛逛书城吗?”
“……星期三下午可以。”
“那就星期三吧,星期三会是个好天气。”
裴元掀起被子用脚丫子在丹拓的小腿上瘙痒,丹拓把腿曲起来,露出无奈的表情。杀手的腿粗壮结实,小腿有裴元的大腿那么粗,毛发浓密,是成熟男人的大腿,既有视觉美又有功能美。裴元羡慕地感叹,他的腿太白净了,不够长,但他还会长高的,半年里他已经长了至少五公分,就是体重没有跟上来,连阮爱都说不能再和他并肩走了,显得她的腿没有竞争力。
玩了一会儿,裴元有点累,他的注意力回到了杀手鬓角上的伤痕:“你能说说你是怎么杀了那个人的吗?”他指了指脑袋,示意那个给丹拓留下伤口的倒霉鬼。
杀手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完。
“杀了他是什么样的感觉?”男孩又补充了提问。
丹拓想了想,一边用手势比划一边认真地解释:“我在他的车子里等他,坐在后排座位上,他坐在驾驶位,我用一个U型锁扣住他的脖子。U型锁很好用,如果你和别人打架,它也可以用来打架。他用力地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放松身体。我以为他死了,把座位放倒,他突然抬起手,用匕首刺我的脖子。我偏过头匕首就划到了头发,他是装死的,蒙骗了我。然后我在他的胸口开了一枪,他死了。最后我连同车子和他的尸体一起烧掉。”
男孩有点惊讶:“你粗心了,你经常粗心吗?”
“有时候会。这是一个教训,下次不能再粗心了。”
“我也经常粗心。杀了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是个有智谋的人,是我运气好。”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杀了他和杀了我感觉会一样吗?”
“不会。我认识你。”
裴元觉得很幸福:“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星期三下午,程家少有的空空荡荡。程西自己开车回到主屋,佣人们今天下午放假,他一个人爬上楼梯走到主卧室。程彦一只手被拷在床头,见到弟弟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程西很少这么正经,他嬉皮笑脸装腔作势,在程彦的记忆里,他是个丑角。他们兄弟俩同母同胞,但是性格迥异。程西不像任何一个程家人,他很软弱,他保护断了翅膀的小鸟、救助流浪猫、和女孩子玩,别的男孩想开汽车坦克的年纪,程西听戏、画画、念诗、给洋娃娃做小裙子。程彦的母亲怀疑儿子有点精神问题,她曾经用比较极端的方法来改变程西女性化的特质,最终没能成功。程彦后来听到母亲和父亲的对谈,说这个孩子不堪培养,以后只会是程家的笑话。
后来程西的确朝着疯癫痴傻的路线走,他好像乐在其中,不把程家人的嘲讽放在心上。作为兄长的程彦想不明白,为什么弟弟不能和自己一样呢?本来有个亲兄弟是好事情,和他同龄的男孩如果只有姐妹,总是玩不到一块儿去,容易寂寞。但他明明有个弟弟,还是各自为谋。到如今,程彦仍然不认为程西会杀了他,他有父亲的遗嘱作为护身符,还有母亲的援助。最重要的,程西还是个小孩子,他只适合画画念诗,杀人这种事情他做不来的。
程西把他从床边拎起来,拖到阳台上去。程彦惊觉他的力气不小。
“宝宝的过继手续已经完成了,明天正式的文件就下来,你就是宝宝真正的父亲了。”程西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很难过,他的声音又低又轻,让程彦想起桥桥死的时候。
程彦想明白过来,恐慌地瞪大眼睛:“你休想,你有孩子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宝宝从出生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国外,存在感非常低,即使知道我有孩子,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至于你,程家的继承人,突然有一两个私生子认领回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在外面的女人还少吗?”程西平静地说。
“哈哈,你要你的孩子叫我爸爸?”
“我和桥桥说过了,我向她道了歉,我每天都在向她道歉。”
“但你还要杀人,你要把亲近你的、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杀掉,至少大部分。”
“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了,杀十个和杀二十个有区别吗?”
程彦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他脸色发白,打了个冷战。突然恐慌空降在他的头顶,像直升机的螺旋桨轰隆隆地发出威胁的声音。他想跳起来逃跑,但是身体被牢牢地束缚着不容许丝毫动弹。程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程西开始拆窗帘内层的蕾丝边。
程彦拼命点头:“我要见妈,妈在哪里?”
“妈很生气,因为你是个废物,整天让她替你操心。可惜她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是那个缅甸人没死成?不可能!”
程西的语速很快:“我告诉你为什么不可能。1994年10月一个缅甸克钦邦童子兵帮自己的上司将10吨柚木原木偷运到克钦边境,再由中国的买家接手倒入国内。当时的成交价是六万块人民币一吨,十吨就是六十万。童子兵每次偷运成功能得到三块钱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