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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人浑浑噩噩,无法从沈母口中描绘的画面里跳脱出来,三魂丢了七魄。
司机不住从后视镜里窥看他,小心翼翼不敢说话,收了车钱后一踩油门直直走了。酒店前台的小姐递给他房卡时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
他道谢拒绝,接了房卡上到十二楼,刷开房门进到屋里后,瞬间丧失了浑身的气力,贴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再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见到沈既拾了,也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害怕见到沈既拾。
他想紧紧把沈既拾搂在怀里,好好抱着他哭一场。把十七年前弄丢他的悔恨与自责、十七年后找到他的激动与欣喜、把沈既拾受过的苦,遭过的罪,这么些年平白遭受的委屈,全都畅快淋漓的哭出来,他想对自己的弟弟说哥哥终于找到你了,你不是什么既拾,你姓温名良,是我们温家的孩子,你有父母,有生日,有个哥哥还有个妹妹,你漂泊了十七年,该回家了。
可这些话,他真的说得出口么?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分出了两个名字,温良是他的弟弟,沈既拾是他的什么?
两个名字的交替,变换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和关系,弟弟与男友、至亲与爱人,荒唐到了极点,无力到了极点,他和自己的弟弟发生了关系,伦理与感情交叠成一簇混乱的荆棘捆着他,张牙舞爪,肆意生长,简直要逼得他发疯。
寒冷的感觉从始至终就没从温让的身上消退过,他双目空洞的坐在地上掰扯着理不清的思绪,一会儿喜一会儿哀,一会儿激动难捱一会儿心如刀割。他颠三倒四地想:不然不要告诉沈既拾了,反正已经知道他活得好好的,这么优秀,跟他分手后默默关注他就好……
这念头活活逼得他咬破嘴唇,涌出血来。
丢了十七年的弟弟,终于找到了却不能认,怎么忍得住?父母已经年过半百,除了找回小儿子再没别的念想,怎么忍心让他们一生郁郁?
断了指甲的手指钻心的疼,他又想:如果把一切都告诉沈既拾,跟他说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弟弟,那他和沈既拾的关系会怎么样?
答案是四个血淋淋的大字飘在眼前——支离破碎,不得善终。
温让撑着墙咬牙站起来,进浴室给自己放了一缸热水,脱光衣服后屏息凝神躺进去,任水面覆盖口鼻。
太冷了。
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浍浍淌出来,无声无息融在水里,直到憋住的一口氧气耗了个尽,温让猛的从浴缸里坐起来,像一枚衰败的破风箱,大口喘气。
反正不论如何都不会有好的结果,以为找到温良就能摘掉自己“罪人”的身份,其实早在见到沈既拾那一天起就成了痴心妄想。
他放弃思考,再也忍受不了,他只想立刻见到沈既拾。自暴自弃的拿过手机发消息,看到男孩儿飞快得回复:等我。温让的心口又被冰刀子狠狠扎了一刀。
沈既拾下了车,两片零星的雪花从云丛里掉下来扑在他脸上,他心情愉悦,毫不在意,恍如身处在春暖花开的地界儿,拎着饺子走进酒店的旋转玻璃门,进电梯,上楼。
他用手背碰了碰保温盒,还是温热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涌上心头,与维持了一路的雀跃交织在一起,碰撞出一朵隐秘的小花。
这是他自温让离开后最开心的一天。甚至已经超越了开心的范畴,温让突如其来的出现已经成为巨大的惊喜,比任何生日礼物都让他心满意足。
他喜欢温让,是冬日里一想到他就感到暖和的喜欢。
沈既拾来到1203门前,清清嗓子,敲响房门。
即使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沈既拾再回忆起那一天的境况,依然觉得用灾难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的生活在这一扇门后被全然倾覆,天旋地转。温让的眼泪化为一刃刃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割得片甲不留,体无完肤。
好比凌迟。
沈既拾想,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看着他和温让,一定觉这一切都荒谬的像个弥天的笑话吧。寻找弟弟十七年的哥哥,带着团团疑虑离开的恋人,大年初一突然再度出现的温让,这一切怎么会预示着美好?呆滞的沈母,敏感的沈明天,包括窗外暗如黄昏扑朔直下的大雪,明明一切都在向他警示这不会是一场曼妙的约会,偏偏他沉浸在满腔的喜悦中被麻痹了神经,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脸上挂了一路的浅淡笑意,在温让开门的瞬间立时消散。沈既拾怎么也想不到他面对的会是那样凄惨的一张面容——温让的眼圈口鼻一概红肿不堪,他的头发、眉毛、睫毛,全部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他看向自己的第一眼,眼皮与瞳孔一同明晃晃的颤抖起来,两颗巨大的眼泪像凭空变出来的一样,直直坠了下去。沈既拾仿佛听到眼泪摔碎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响就像是一发信号枪,预示着自那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往一条分崩离析的道路上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温让的眼泪再也没有停顿过,他的嘴角使劲抿着,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有人前来安慰的孩子。沈既拾吓了一跳,他赶紧上前一步进到屋里,刚反手把房门扣上,温让便猛的扑上来抱住他,几声呜咽后,嚎啕大哭。
保温盒被这力道撞在墙上,沈既拾没拿稳脱了手,盒子在地上“乒哩乓啷”滚到墙角。
沈既拾揽着温让来到床边坐下,扒开他紧缠着自己脖颈的胳膊,轻拍他的脸:“发生什么了,温让?别哭,告诉我。”
温让牢牢盯着他看,眼神儿惊心动魄。
这不一样,温让在心里想,虽然眼前这张脸早已看过,这个人早就跟自己同床共枕过,他早就触碰过这个人浑身上下的皮肤,与他最亲密最紧贴的拥抱过,可那都是沈既拾,是自己的恋人,不是温良。
原来这就是我的温良长大的样子。他望着沈既拾的五官,一寸寸的看。
他还活着,他就真实的在我眼前,他长大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吃了苦,默默长大了,并且把什么都忘了,根本不记得有我这个哥哥,他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做了别人的哥哥了。
温让以为自己在等待沈既拾过来的过程里已经稳住了情绪,他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以为他能平静的、尽量温和的跟沈既拾说明一切,可当温良真的出现在他眼前,所有的控制与幻想都成了笑话。温让心疼得没法呼吸,他浑身发抖,恨不能把眼珠子扣下来,想抬手摸摸沈既拾的脸,反被一把攥住了指尖儿,沈既拾皱紧眉头,温让这么不可控的样子让他慌了神儿:“手怎么了?指甲怎么断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不记得我了。
温让听不进沈既拾的问话,此刻在他眼前的不是沈既拾,不是恋人,不是任何身份,只是温良。他只反复痛苦的想,温良真的不记得他了。
五味杂陈的情绪从天灵盖儿奔涌而入,淹没了意识与理智,温让再也忍不了,他觉得自己心口当中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呼往里灌,他脱力一般把额头定在沈既拾的手上,含糊不清地哀喊:“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哥哥了……”
沈既拾听不清温让塞在嗓子眼儿里的囫囵发音,他问:“你说什么?”
一把风声猛的击上紧闭的窗子,发出赫人的轰响,温让不知被这响动激到了哪根神经,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他依然在流泪,只是不再哭嚎,他又恢复了自己苍白浅淡的模样,从沈既拾的掌控里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他脸上,小声说:“哥哥对不起你……”
“啪!”
沈既拾猛的反应过来,他一把打掉温让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像被什么慑人的虫子咬了一口,防备又恐惧的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声音压得低沉:“你在说什么?”
温让连忙跟着站起来,他朝沈既拾伸手,想解释:“我……”
“温让!”
阴沉着脸的男孩儿厉声打断了他,温让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怔怔发愣,看沈既拾面容几近扭曲地对自己说:“你找弟弟找疯了么?”
“我是谁?我跟你都做过什么?你把我当做你弟弟,当成温良?”
风声呼啸着往窗子上撞,温让就仿佛置于一处毫无防备的地带,被寒风刮得哆嗦打颤,他看着眼前戒备的沈既拾,对方眼里的抗拒浓重的几乎能凝成实物,化为一堵墙竖在二人中间。
温让抖着手去够床上的手包,想把鉴定书掏出来给沈既拾看,同时无力的开口:“既拾你别……”
“你还知道我叫沈既拾?”沈既拾再一次打断温让的话,他粗粗喘了两下,觉得眼下的氛围与情况可笑又悲惨,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拱上心头,他第一次冲温让发起了脾气:“你跟我在一起开始,甚至再往前,我们每次做爱的时候,你究竟都把我当谁?”
温让剧烈的颤抖起来,“做爱”那两个字在此时就像一条吸附在后背上的黏腻舌头,当这个词出现在他与温良之间,大脑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强烈且异样的本能反胃起来。等他想明白沈既拾这话里的意思,顿时不可置信,又极端愕然的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更加煞白,整个人都呆滞了,嘴唇蠕动着发不出声:“什……”
沈既拾五脏六腑猛的一缩,他心疼又愤怒,指甲紧紧顶进掌心,割出几道紫红的印子,痛苦的说:“温让,你知道你对温良的感情已经病态了么?”
“你能靠‘哥哥’两个字得到高潮,你能对我说出‘如果你是温良就好了’,你甚至怀疑我文身下面的伤疤……我都能理解你,我知道你难过,可现在你竟然直接把我当做温良哭出来。”
他深深呼出两口气,靠近温让攥住他的肩膀质问:“我跟你在一起,我爱你,可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我有父有母有家,我姓沈,我不是温良。你看清楚了温让,我不是温良!”
温让崩溃得摇头,他预想过沈既拾的拒绝与反感,但他没有想到事到临头他自己竟然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跟沈既拾解释,他想说我知道自己是变态的,是有病的,但我跟你在一起根本没有想这些,你就是你,怎么会是温良呢?你们怎么可以互相代替呢?
可这话该怎么说的出口。眼下沈既拾分明就是温良,温良就是沈既拾,他们合二为一,撕扯着一个温让,温让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只能哆嗦着把鉴定书掏出来递给沈既拾,喉咙像被风撕裂一样疼,开口说话宛如老鸦:“鉴定书……对不起,我背着你做了鉴定。”
一瞬间,这间屋子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沈既拾松开手,他刚刚与温让拉近了距离,现在又退了回去,他看看温让被泪水浸泡得不成样子的脸,又看看他手里的鉴定书,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又仿佛自己才是个怪物。
鉴定书?
沈既拾对于温让把自己当做“替代品”的难过,在这张鉴定书面前顿时显得微不足道。他觉得自己应该拍开这没有道理的东西,应该告诉温让快醒醒,应该在看到白纸黑字的鉴定结果后陷入混乱与挣扎。可他都没有,他像是被人操纵着一样,看着自己伸手接过纸袋,拆封,抽出来阅读,盯着那张纸,冷静的过分。
他在这短暂的阅读时间里想了许多。
他想到沈父沈母,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家里等着自己回去的沈明天,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