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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戎马一世武勋,最后竟毁于政治野心家弹指间的脏污伎俩,英雄末路,徒留名姓——那一块闪着金属光泽的铜牌。
如果不是靳尧说出来,谁会知道这浓荫蔽天的丛林里埋藏着许多不见天日的累累冤骨。
“呵,”靳尧轻笑,“我那时候总算明白你以前给我说过的一句话,‘从来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啊’!我们这种人,从来都是棋子一颗,从这个棋盘上挪到那个棋盘上,从这个人的手心交换到那个人的手心,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太晚,付出的代价太大,我113名战友,他们原本早就可以接受新军拉拢收编,但他们一直跟着我,扎托最后为替我挡子弹而死,他死时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他们做错了什么,活活113条人命给我垫了背!后来我回过这里想给他们敛尸,但是这个地方,尸体腐烂太快了,骨头都被动物吃掉了,我几乎什么都没找到,就连那块钢牌,大概也是哪个猴子捡到挂在那里,至少当年我在这里是没看到的……”
“靳尧……”
许泽恩只觉得此刻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如赤脚踩在刀尖上,皮肤被撕开,血管被一寸寸割裂,鲜血从裂口中冒出,沿着靳尧当年突围的路一滴滴洒下,他紧紧捂住脸,呼吸沉重凝滞,他哽咽着哀求道:“你别再说了……”
“行吧,”靳尧耸了耸肩,“那就不说了吧。”
靳尧在前面带路,颀长的身体挺拔如树,脊背笔直得像一杆枪。
男儿顶天立地,再多的折磨和悲伤都不能压垮他半根筋骨。
许泽恩泪眼朦胧地看着靳尧的背影,就在这之前,他一直笃定自己是对的,他放弃牺牲的那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不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他根本走不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死不成,疯不了,就是一直坚信自己会跟靳尧有一个结果。
可是如今他才意识到,无论那个结果是好是坏,是聚是散,靳尧经历过的一切磨难和悲苦都不可磨灭,那是他用再多的细心呵护和花好月圆都不能替代和弥补的伤痕。
许泽恩被潮涌而来的绝望淹没,他此刻的目光是涣散茫然的,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潭里,一块巨石坠在他的心上把他往潭里压去,再压去,冰冷的水疯狂灌进他的耳鼻口舌,他无法呼救,四周也没有半根浮木。
他直到现在才明白,他和靳尧之间横亘的,那些利用和抛弃都不是靳尧如今恨他的理由,而是这些沉如千钧的,黑暗浓稠的过往,那些血肉横飞,白骨森然,是比感情背叛更实质更鲜明更深重更无法释然的心结。
靳尧满身伤痕,心上更是千疮百孔,便是用许泽恩的血去浇灌,只怕也养不回一颗纯粹的初心。
许泽恩扑过去,从背后狠狠抱住靳尧,靳尧其实是可以避开的,但是他此刻也已经摇摇欲坠,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绽裂,靳尧知道那是他的心脏,从最深处的地方缓缓地裂开,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分崩离析着,痛不欲生的。
命运犹如车轮,碾压过他的每一寸筋骨,剥离出所有的血肉,周而复始,靳尧不由好笑地想,自己前生是做了多大的恶,那些淬了毒的往事让他经历一遍不够,还要洗去他的记忆,再让他如今回想起来,靳尧依稀记得神话里有个人物,每天被鹰啄去肝脏,第二天那些肝脏会再长出来,鹰再来啄,日复一日,无穷无尽。
悲苦折磨不可怕,可怕的是轮回的痛苦,不知道哪一天是尽头。
那是漫长而绝望的酷刑。
靳尧缓缓缓缓半跪了下去,许泽恩始终紧紧抱着他,他们都一语不发,但是热泪疯狂流淌,一颗颗砸在泥泞湿润的土地上。
……
“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教官,我的名字是JY!”那年风华正茂,靳尧一身戎装,却像个电影里走出来的明星,一群五大三粗的糙汉指着他哈哈大笑,用湎北语喊他“小伢子”。
靳尧也不恼,食指点了块头最魁梧的几个,微微勾动,唇边带笑:“你们几个,一起来,谁能打到我,奖金一万!谁把我打趴下,十万!”
众大汉面面相觑,扎托拎着箱子,众目睽睽下打开,里面码列着成刀的,花花绿绿的钱币。
终于第一个军汉对着靳尧扑了过去。
靳尧一战成名,不久之后,那个兵团的头儿死在战场中,靳尧被推举为新的长官,但大家依然都叫他教官。
之后靳尧带的兵团也成了湎北战场上的传说,反。叛军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判官”,他手中的枪便如同那阴阳点化笔,点到哪个,必是勾魂夺命。
整个湎北都知道,判官只有一大爱好那就是——钱,每次政府军庆功褒奖,判官不要女人不要勋章,只顾伸手要钱,一刀刀一捆捆的现金,全部由他本人带着手下背回营,那时候所有的士兵都会一拥而上把他抬起来高高往空中抛,靳尧在半空中把钱漫天撒下,所有人再一哄而散去抢钱,由着他重重摔在水泥地上龇牙咧嘴地破口大骂。
那是最简单的日子,人和人之间的维系只需要那么一砖砖五颜六色的纸币。
但是时日久了,每一张纸币上都浸染着彼此吙热的鲜血,到了后面的日子,再多的钱都不能把他们相连的筋骨分离了。
“教官,这仗打完之后,你要去哪里?”那时政府军和反。叛军进入谈判,傍晚的营地里,靳尧被一群士兵围坐着,大家都有些振奋,却也有一些茫然。
如果不打仗了,他们这些人何去何从?
靳尧想了想:“仗打完了,我就开个安保公司,你们无处可去的,便跟着我吧。”
扎托笑道:“那咱们早晚能把海登都踩下去,以后世界第一保全公司就是咱们鬼魂兵团了!”
“开正经公司可不能叫这么煞气的名字,客户都要被吓跑了!”有人煞有介事道。
“那教官以后不就是老板了!咱们军装不穿,都要穿西装了吗?”
“西装好看,等我结婚了就穿西装!”一个小伙子红着脸腼腆地说。
靳尧看过去,不由扬了眉:“你才十六就想着结婚了?毛长齐了没?”
一伙人哈哈大笑,有两个坏心眼的已经要去扒那个小孩的裤子。
“教官教官!”一只手抓着靳尧的胳膊,这是靳尧的勤务兵,才十三岁,这孩子被抓去种罂粟,自己逃了出来,晕在半道上被靳尧捡了回去,这孩子长得瘦骨伶仃看上去最多七八岁,体质又差,只能做点细活,他十分着急,“不打仗了,我还能跟着你吗?”
靳尧摸了摸他的头:“当然,不打仗了,你就给我念书去,放学了就回来给我洗袜子!”
小孩喜上眉梢,重重点头。
一群人喜气洋洋地猜测着停战后会领到多少钱,这些钱要怎么花,有人要盖房子娶媳妇,有人要拿回家去奉养老娘,靳尧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也由衷高兴。
忽然远处有人匆匆跑来,满脸焦急惊惶,他跑到靳尧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教官!反。叛军要求把你交出去——”
“什么?!”
整个营地轰然炸开,靳尧缓缓起身,那人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汇报情报:“吴司令没同意,现下两边谈崩了!”
众人松出一口气:
“算吴司令他明白,现在这天下都是咱们教官给他打出来的!”
“他娘的反叛军还敢提条件!跟他们谈个屁,继续打,杀光他们就老实了!”
“要不是教官,现在能有这局势?要我说吴司令就不该提议停战!”
“有咱们教官在,整个湎北早晚都能扫平,凭什么要和解?”
士兵们七嘴八舌,靳尧听到吴司令拒绝了反叛军的条件也是心里一定,他那时候自恃功劳,实在也不信政府军会过河拆桥。
可他哪里明白,起初吴司令的确是舍不得断他这条臂膀,士兵们口没遮拦的抗议和对他死心塌地的忠诚却让彼时掌握了大半个湎北的吴司令起了戒心。
湎北是个小地方,持续那么多年的内战听着唬人,但其实每一场仗都是排级撑死连级的规模,因此像靳尧这样单兵作战能力极为强悍的人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封神,像靳尧手下有几百号人,且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以一当十,在当时便是自立山头都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他一个华夏人,加入政府军不过是与海登有雇佣关系在,他又不想做湎北王,所以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靳尧不想自立为王,却防不住别人疑他会陈桥兵变。
一百多条人命,上有老下有小的汉子,十六岁的尚未结婚的少年,十三岁还没有进过学堂的孩子……一夜之间殒命在这湎北丛林里,只是因为他们相信靳尧。
……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许泽恩一声一声,字字泣血,“是我把你逼来了这里,所有的错都在我……”
真相如同利刃,撕裂开时空,将许泽恩再一次剥皮刮骨。
直到今天许泽恩才明白,靳尧会来到湎北,都是为了向海登换一个足以和他匹敌的保镖去护住许泽恩。
靳尧这一生到头,所有苦难悲惨遗憾伤痛的事,竟没有一件不是为了他许泽恩。
靳尧的青春,他的血汗,他的眼睛,他的生命……没有一样不是为了他许泽恩。
“这个事儿,”靳尧挣了挣,他反手把许泽恩推开,向前走了两步,喉咙像是杵了一根随时能断开的弦,嗓音嘶哑,“归根到底还是我愚蠢无知,并不能算在你的账上,是我错估了形势,连累了兄弟们……那么些年,其实我一直都很蠢,一个蠢货,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怨不得别人,也怨不得你。”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这条岔道的路口,没有那些浓密树叶的遮蔽,头顶上的烈阳铺天盖地笼过来,靳尧率先走进了那团刺目亮芒中,他转过头来,整个人背光而立,许泽恩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靳尧对他伸出手,声音平静淡漠:“名牌给我。”
第44章
顾擎敏锐地察觉到靳尧不一样了。
事实上,随着靳尧记忆的恢复; 他的身上每天都有变化; 只是他踅回去一趟接来许泽恩; 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整个人像是被洗髓伐经过一般; 他的眉目依然精致; 笑容依然明朗,甚至他连声音都清凌凌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但是顾擎就能感觉到这个孩子骨子里换了一个人。
有什么极深极沉的东西在他身体里落了根; 他眼睛里明明映着天光树影,顾擎却觉得那漆黑深邃的瞳眸之下还另有一层静水深流的世界。靳尧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链子; 坠子被掩在衣领下,顾擎却好像能看到那坠子折射出来的光直接穿透进靳尧的瞳孔里,把那无色的世界折射得夺目而迷幻。
而许泽恩专注而复杂的眼神; 更让顾擎坚定了这种判断。
靳尧回忆起来得越多,顾擎越觉得他不可捕捉; 这么些天的相处; 靳尧与他十分亲近; 但顾擎就是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那孩子从身体内部里漫出来一种奇异的光彩,有时候温凉柔软; 有时候锋芒锐利,他乖巧的时候你会觉得柔情摧枯拉朽把你整个吞没,他生出芒刺的时候又会让你禁不住心生寒意; 让你意识到他是一个能轻而易举把人撕碎的强大存在。
血一样温热,骨一样坚硬,爱上这样一个人简直是一场天崩地裂的自虐,尤其是,他还没有爱上你。
这种感情,简直像是前世欠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