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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溪慢慢眨了下眼睛,煞白的嘴唇张开,吐出个“疼”字。太久没说过话,他的嗓音发哑,低不可闻。
这个字出来,阿姨的眼泪就不防备掉得更凶,手擦不干净,只能逃避地出了病房,站在门口捂着脸哭。
ICU的温度太低,人不能在里面待太久,阿姨就隔着玻璃窗看云溪。云溪看起来非常困倦的样子,但一直没睡过去,视线跟阿姨对上,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只是少了很多光采。
阿姨不敢看他了,想让他睡觉,可等接到消息的江越臣也来了,云溪还醒着。
眼巴巴看着他们,却又像在看着什么别的人。
“给先生打电话没有?”
江越臣一面冲里头的云溪笑,一面小声回答他妈:“哥去了外省,秘书说他刚睡下,我告诉秘书了,等他醒了跟他说。”
阿姨心事忡忡地点头,看里头的云溪还在往外望,刚润过没多久就又起了皮的白嘴唇抿着,两只小鹿眼忽闪忽闪,在很小心翼翼地等着什么。
阿姨鼻酸,强忍着提起个笑容,两手合十放在脸侧,歪头冲云溪做了个睡觉的动作。云溪看见,也很轻地笑了下,听话地把眼睛闭上了。
云溪是真的很累,原本他闭上眼,是准备假装睡觉的,却很快就真的睡了过去,没能等到阿姨通知傅闻远来。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了凑得很近的阿姨的笑脸。
“溪溪,早上好。”阿姨趴在他床边,头发梳得很整齐,还擦了口红,不是昨天非常憔悴的样子了,“医生说你可以少喝一点粥,阿姨没放油和肉,只有米,弄得很碎,你用吸管喝一点,好吗?”
云溪注意到自己换了病房,他慢慢地左右看了一圈,冲阿姨点头,说:“好。”趁阿姨从保温桶里往出倒粥的功夫,云溪又低低地问:“先生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阿姨背过身去盖保温桶的盖子,云溪听见她说:“对呀,阿姨看你就知道很累了,才叫你睡觉。”
她转回来,把吸管放在云溪嘴边叫他吸,可云溪还是看着她,很期待的眼神,像是还想听她说些什么。
阿姨愣了下,才笑着说:“他看了你好一会儿才走,说他忙,可能不能经常来。还叫你听医生的话,听阿姨的话,赶快好。”
云溪听完这段,才弯着眼睛笑了,含住了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粥。
可是还不等阿姨把剩下的半杯放好,他就吐了自己满胸脯,捣碎的米粒进胃里转了个圈,留不住。
云溪非常无措的样子,像做了一件不得了的错事,慌张地看着阿姨。阿姨却还是笑笑的,一面小心地扶他起来换衣服,一面安慰:“没事没事,吐了我们擦干净就好,待会儿饿了再吃。”
他每次都醒不了多久,就迷迷糊糊地要睡。又一次吐过,睡前,云溪眼睛半闭,握着阿姨的手说:“阿姨,你别走,我下次不吐。”
阿姨赶紧说:“我不走,阿姨没地方去呢,就在这儿看看报纸,你好好睡觉。”
可阿姨说着不走,云溪再醒时,床前的人就换成了宁书达。
他其实不算认识宁书达,只见过面,却没说过话。
“哥哥,我阿姨呢?”
宁书达支着头看他,说:“阿姨?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没人啊……说起来,那天是我把你从水里捞起来的,你知不知道?”
云溪说:“我小叔跟我说了,谢谢你。”
宁书达说:“江越臣?那他有没有跟你说,都是因为你,我的狗都死了?它跟着我跳下去,却没跟着我上来。”
云溪啊了一声,眨眨眼,苦着脸,很诚恳很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事。”宁书达坐直了,挥了下手,很不在意地说:“我都死了俩狗了,可能本人跟狗无缘,救你两回,跟你有缘。”
云溪问:“你的狗捞上来了吗?有没有把它埋掉?”
宁书达没想到他问这个,愣了下,说:“去哪捞啊,过了三四天回去,他都漂出咱们市了。”
云溪一下子语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倒是宁书达看着他那个样子笑了,说:“有那么难过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你的狗。”
“我赔你。”云溪想了会儿,说:“等我出院了,去买一条很乖的狗赔给你,好不好?”
宁书达嗤嗤地笑,低头看着云溪,说:“小孩儿,你好好活命,就当赔了我了。”
云溪用力点头,说:“我会的,医生说,我已经好了很多了,恢复得很快。”
“那就……”宁书达正说着话,突然停了。云溪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阿姨提着保温桶刚进门。
宁书达僵硬地起身,叫了声:“阿姨。”
阿姨顿了一下,然后礼貌地对他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绕过他放下保温桶,转去问云溪:“溪溪醒了多久?阿姨回家去给你做饭了,以为你还要睡一会儿呢。”
云溪说:“刚醒,就看见这个哥哥在。”
宁书达往后退了两步,视线游移,刚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没了,对阿姨说:“那我先走了,阿姨,您也注意休息。”
阿姨叫他路上慢点,就忙着给云溪调整床的高度,扶他起来吃饭。
阿姨说云溪睡着的时候傅闻远来了好多次,每次云溪问,她都说来过。撒谎的人没注意,照那频率,有时候傅闻远一天会来两次。
一直等到正月十六,云溪才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见到人。
他在阿姨面前很乖,说什么都听,情绪也好,不闹人,疼的再厉害也没哭过。可是傅闻远一进门,正坐着在看动画片的云溪就红了眼眶,平板掉在腿上,看着他走进,眼睛一眨,就掉出一串泪。
第二十四章
每天按着三餐打电话的阿姨在住院部门口等傅闻远,见面后不让人跟,也不搭电梯,叫安保都等在门口,反拉着他往楼梯间走。
阿姨的脸色不太好,黑眼圈很重,表情也哀哀的,紧攥着两只手,央求似得对傅闻远说:“你来了,别的先不说,云溪初五晚上就醒了,后面一直都明白的,头上的伤就是疼,人没糊涂,事也都记着。”
“他一直想你,但这几天不老是问起了。除了不想说那天掉水里的事,其余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的不得了。”
“我想……可能是憋了一肚子委屈,但是不肯跟我讲。你待会儿好好跟他说话,不要摆脸色……算阿姨拜托你,就算他要闹脾气,你也笑一笑,说几句软话,晓得伐?”
傅闻远来不及答应,阿姨眼泪就下来了,自己觉得没意思,又背过身去擦,不成调地说:“小孩自从来了我们家,没有活泼过一天,我看了他半年,也不知道是有这个病。好不容易稍微养起一点点肉,这一回全瘦下去了,简直不成样子!每天给他擦身体,看见他胸脯上全是骨头,我……”
“我知道了。”傅闻远顿了下,还是环住了阿姨的肩膀,紧了紧,说:“他没做错事,又病着,我摆什么脸色?”
阿姨又拿手抹了两把脸,低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红包。硬壳纸、红丝带,里头鼓鼓囊囊,却不很平整,明显不是钱。
“里面是个小金鱼,脖子上挂的,越臣去庙里请大师开过,穿了红线,图个吉利。待会儿你给他,就说是你买的,做新年礼物,他高兴。”
傅闻远只觉得云溪是男孩子,应该不会喜欢这些挂的戴的,但阿姨这样说,他还是接过,答应下来。
搭电梯上楼的空隙,阿姨还是不放心,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别摆脸色、尽量多留会儿、别给云溪气受。
到了病房门口,阿姨嫌自己脸上不好看,又怕云溪放不开,索性不进去,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缓缓。
傅闻远推门进去,云溪正坐着,拿着平板不知道在看什么。
病房那么大,吃的喝的到处摆着。床也大,他很瘦很小的一个,鼻子里插着吸氧的管子,坐在上面,叫人看了只觉得非常萧瑟,孤单的受不了。
然而云溪脸上实打实还有笑容。
可抬头看见他,却一下子红了眼,愣了会儿,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云溪。”傅闻远叫他一声,云溪没回答,只抬起胳膊用病号服袖子擦眼泪,力气很大,几下就把眼眶蹭得更红。
阿姨说的没错,云溪的确要闹别扭。
但傅闻远走到跟前,见着云溪的样子,突然觉得阿姨专门下去接他、给他打预防针的行为属于多此一举。
这人瘪着嘴哭,平板里两只小猪却在泥巴上高高兴兴地跳,画面使人发笑,又有些惭愧,唯独不想放脸色。
“伤口长好了?还敢哭。”傅闻远在床边站定,想做个什么表示亲近的动作,于是他伸手揽住了云溪的后脑,低头很严肃地问:“吃饭没有?”
云溪自己把脸蛋上的眼泪擦掉,但琥珀色的瞳上还蒙着一层雾,仰头跟他对视,没有出声,看了他一会儿,自己拔掉了吸氧管,吸溜着鼻子哭了起来。
傅闻远也不知道怎么了,心头涌上股不明原因的不痛快。
他事情多,忙起来就没有白天黑夜,只知道跟着秘书列出的行程表走。近二十天没见,的确像阿姨说的那样,云溪瘦的没了样子。
原先只是脸小,现在似乎连两颊都要陷下去,一点婴儿肥没了,脸上只剩一双黑眼睛,带着不遮掩的委屈朝他望过来,偏里头没有埋怨,叫人的心坠坠的酥麻。
到了跟前,傅闻远想,他是会对云溪心软的。
这个人好,很乖、听话、亲他,算很好。
但傅闻远就像是,他有多好,他最后都能舍下的,那种感觉。
他在床沿坐下,小心地把云溪弄到腿上,不牵动他的伤口,又把平板捡起来放在手里,很生疏地试图哄小孩:“别哭了,看的这是什么?你看人家猪哭了没有?”
云溪在家时就经常看这个动画片,所以傅闻远对他嘴里的“社会猪”也有所耳闻。
云溪扭头不看,把头杵在傅闻远肩窝。
这是种新奇的体验,傅闻远不急着走了,也不急着像答应阿姨的那样哄哄云溪——他想看看云溪更生气时是什么样子。
云溪如他所愿,哭了一会儿,在他西服上蹭掉眼泪,声音很艰涩地说:“傅闻远,我恨你。”
小孩儿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傅闻远,明显的底气不足,嗓音打颤,连恨都可爱。
傅闻远脸上笑意更深,像在逗弄一只小狗,“恨吧。”
云溪一抽一抽地哭,但没多久,就捂着心口不出声了。傅闻远低头去看,“难受?我去叫医生。”
“不要!”云溪搂住他的脖子,湿漉漉的脸贴上去,头上的纱布碰到傅闻远的皮肤,又让人心软。云溪抽噎着说:“你别想跑。”
云溪简直是变了个样子,傅闻远把他抱在怀里,费心去想该怎么看起来温和,也不知道什么话才算是软话。
但云溪不知道是不生气了,还是怕难受不敢哭了,总之安静下来。
他往后靠,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傅闻远怀里。
过了会儿,他别扭地伸出手,在被傅闻远拿在手里的平板上点了下一集。
片头小猪一只只走出来自我介绍,傅闻远没话找话:“这是谁?”
云溪小声告诉他:“这是佩琪,她是姐姐,这个是乔治,是弟弟,还有猪妈妈、猪爸爸。”
并不是一集正经的动画片,重庆话配音,傅闻远也跟着笑了几次。
看完这一集,云溪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