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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特定形象的目光在私下里搜寻,视野内却不见一个穿着西服的那般年轻男子。一个在她相机内留下影像的男子,将就这样逐渐淡出她的记忆景深。那备忘录中的影像,也许会在很久之后,重在她的面前不带情感新鲜度地被再次忆起。也许那已被沦为记忆的尘烟。总是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似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好像从他存在起就是这样的状态。那当下的状态,能让人某处感到隐隐的痛楚,并为之动容。如独自在夜色中逆光而走。那些奔跑着的男孩子,他们此刻所投射出的青春形象,却也只是他们成长经历中的一个部分构成。
他也许已经想通,又或者那只是他稍事休息的一种习惯性姿态。然而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这处可以让他露出那副状态的地方,那么他必然也能够以另一副姿态去面对此外的世界。对此,祁安不想再作设想。
曾几何时,她自己也做着类似这样的姿势整整保持三个小时有余。之后,站起来时,才发觉肢体之神经协调性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已经被自己那擅自凌驾于理智之上的过于浓重的感伤损得遍体鳞伤。一下子突兀地抬头,合着一下子毫无预兆般的起立,一下子即将遭人抽打似的迈出第一步脚步,那个一下子,她在坐了三个小时后的苍茫暮色中向前倾倒在地。那是身体给予她的足以让她铭记的痉挛般的惩罚。许久之后,直至身体重又出于对她的怜悯似的,才使她得以从四下无人的草地上缓慢爬起来。
然而虽然是同一身姿状态,却必然是不同的情感状态的。在那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真正做到了脑内意识中没有一丝杂质,令人匪夷所思地处于一片空茫状态。或着魔,或中邪,虚空无物的空茫占据了整个脑袋,关于自身性质的意识似乎也被抽空。脑中没有过去现在甚至将来的余响,没有类似记忆的模糊漂浮物,甚至没有半段她此生钟爱的乐音。她被一种自身营造的浓郁悲伤氛围笼罩着,然而空茫的脑袋却失却了对于悲伤情绪的哪怕微渺的感应。只是她在从草地爬起来后,无端地泪流不止,鼻水在十五秒之内抹湿了整张手帕以及三张直接堵到鼻孔处的纸巾。
那几乎是一次全然失控且颇具诡异色彩的心理异常反应。只是自那之后的可知未知年岁里,所有情绪在祁安的心理感应上,均不超过三秒。过分的雀跃,过分的兴奋,过分的哀伤,过分的忧愁,过分的恐惧,过分的焦虑,过分的恼怒,甚至不过分的不舍,所有皆可被形容为大起大落的情绪感受,在祁安的情感情绪状态中,只不过只有至多三秒钟的生命存在而已。
那么剩余的情感状态中,到底是近乎超然的宁静,还是其极北的麻木不仁的淡漠?
宁静与淡漠,就存在于同一水平线上两端,兴许分得极开而八竿子打不着,兴许可以随时异性相吸般的混溶在一起,就如地球仪上分割白昼与黑夜的晨昏线。只有看它的自转方向如何。祁安相信,她自己对于自己的了解,甚于其他任何人,包括所谓的业界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没有什么所谓的心理疾病是能够不经自己而治愈的。
冷风侵入衣服间的狭小缝隙。肆虐般的从正面扑来直接狠狠抽于脸上,使她自然撑开的眼角不断有湿意渗出,并使上排染湿的睫毛一撮一撮地缠在一起。风经鼻子穿透肺腑。
她估计自己的鼻头已经整个通红了。冷气从一边进入又化作绵绵白色雾气从另一侧出来。摊开手掌,用两只手的无名指从内侧眼角开始缓慢刮至外侧。闭唇深深吸入一口气,用纸巾轻擤鼻子。端端正正地坐于木椅子上,后脑勺与背脊形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而不是一个劲地在椅子上寻求安全感般的缩成一团。嘴唇的线条抿得很长,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哼哼地笑出来了。一种暂处于精神分裂的情感状态。
祁安有点不清楚是自己未好的感冒加重了此时对风携来的冷意的感受,还是此刻变得遒劲的冷风正在显著地恶化着她的感冒症状。
“你真是一个完美的处女座!”
“那当然,身心灵全面完美,无可挑剔!”
“嗯嗯嗯,最主要的是因为,你这人吧,没有半点恶心人的洁癖!”
“……”
在祁安从木长凳上起来穿戴衣物的时候,一对年龄相仿的夫妻或情侣摸样的男女互挽着胳膊从对面走来在年轻西服男子坐过的的椅子上坐下。说话的声音在冷空气中也许更能实现清晰的传播。
“哦,你拐着弯地嫌弃我呢!”令人无法察觉的沉默填充的时间里,男人似乎经过了深层思索这才解出女人的言外之意。
“哎,哪里嫌弃你了,我还巴不得你这件衣服再穿个一个月呢!”
男人好像看透了身旁紧挨着坐着的女人的另一层小心机,外倾着身子探头到女人眼前,与她正面对视。“哦哦哦,你这点小心思哦!”又贴近了些耳语般的小声说,“那你应该更有智慧些不要讲出来的嘛。”
“呵呵呵……”女人近乎苦笑地别下了嘴角来,又一把抓住眼前男人的胸口衣襟,把他往自己的胸口扯,由上俯视他。“呀,亲爱的老公,又该添置家具了嘛,快要过年了耶!嗯?你那完美的聪明脑袋呢?”
在女人撒娇着说话的时间里,那个衣着得体的男人始终保持着近乎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越发温声细语着说话的女人,却仍可让人觉察出他快要憋不住地大笑出声来。整个肩膀几乎快要禁不住寒冷一般在空中颤抖起来。
然而,最先笑出声来的,却是与那年轻夫妻俩之外隔了中间一张木椅子的祁安。
这些温馨的小甜蜜是多么的惹人怜爱啊。似乎只要两人怀着同一目标不懈努力地采集,就能在生活中酿出取之不尽的蜜来。她也从来不会把这些对人物精神起日常性关照作用的生活温馨琐事排除在自己的黑色故事之外。
随着她不自觉的“噗”地一声,女人不等男人的回应,将尚未转换的笑脸向祁安转来。动作之神速,就像古时夜色中行路的人突然找准了一直将自己鬼鬼祟祟地跟踪着的刺客,不说二话,出手不留活口地将其一招致命。她的目光便是那样成竹在胸地伴有一丝丝绽放灵气的狡黠。女人的视角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于是他们夫妇俩一齐朝着祁安看来。各自延续着前一秒面对眼前对方时的表情神态。
祁安只是在戴棒球帽的过程中忍不住发出那么一声偏响而有些突兀的笑声。似乎,他们的谈话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那根神经把那声不同于周边一切声音的“噗”经声带给抖送出来。因此,当他们朝祁安看来时,祁安正在预备着离开,而当祁安背起最后的电脑包后再次向夫妻俩看去时,他们也已经将视线转回了对方。两人在凳子上,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进行精确解析的悄悄话。两只脑袋都快要生长到一块儿去了。
所以,总有些关系,似乎有相互渗入的趋势,其实还来不及展开,便已宣告结束。结束在两条曲线擦边而过时的瞬间。
公共卫生间,几乎哪里的公共卫生间都是一副德行。不用按着路标寻找,只需循味而去。这招似乎比四处张望着寻找简化的红黑两色男女图像更加有效率,如果肯定它就在附近而尚不知其具体经纬的话。
祁安站在靠墙的洗手台前,俯着身子用冰冷的水搓洗双手,冲洗每一只指甲内侧。尽管几乎是全然用电脑打字,她还是留了一厘米长的指甲。时常修剪,却始终将它保持在一厘米,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发生,诸如因某个动作而使指甲突然翻盖折断。指甲盖上光可鉴人。她给它们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无色透明护甲油。然而,找不到一只手指甲,上面升起好看的乳白月牙,甚至没有那轮弦月即将升起的预兆。十只手指甲,似乎也甘沉潜于没有月芒的滋养而擅自进行另一番的自我滋补,泛出好看而自然的浅粉色,透出似乎比手指更加健康的光泽。
祁安摊开手背,任冰水在上面冲刷。右手有两只手指的指甲比其它的短了近七毫米。刚在延吉修剪过的。两根因此而稍短,也似乎发胖的手指,使她在冰凉的感受中,又获一种对于鲜热血液在其内部永远地不自觉涌动的渴盼。
阿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用着温州方言告诉她,“千人亲,万人亲,再怎么亲总也没有自己的手脚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脚啊!”
老人虽然没有多高的文化学识,却总能于日常琐事中,用满含借代意味的话语,简单表达出她生活中的哲学思考。任何思考哲学化的简单生活,都不可能实现真正深刻的全面简单。似乎,基本的哲学,与简单的快乐,本身就构成了一哲学性的矛盾。然而,事实是,没有人不曾不哲学过,只要他还能讲出那么至少一句颇有道理的话语,甚至不用汇成语句讲出,只要他在心中冥想过。那些有道理的话,都或多或少地包容在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下。任何道理,都经得起哲学范式的拆解。即使他从未察觉,也不觉得自己与学术性的神圣哲学有什么搭界。
想要不哲学地简单生活的人,应是没有这一欲念这一想法这一目标的人。即使偶尔想过或说出有哲学意味的道理,也要任一切皆在意识中不自觉地进行着,而不进行自我否定或对抗、自我满足或自我欣赏。而人,终是一能够进行哲学思考的人。
从盯着不断倾泻的纤细水柱下的双手手背,凝视向了镜子中自己的脸。顶上均匀散发光亮的日光灯经帽檐,落下浓郁的暗影。墨黑的双眼在暗影中与帽檐和眉毛柔和成了一个暗调平面。日光灯光芒又在鼻准亮晃晃地乍现,紧抿的嘴唇线条深刻而有韵律地弯曲在亮光里。从身后门外进来的风,使披挂于两侧的长发微微躁动。
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观照过自己似的,好奇的目光在上半身逡巡打量着。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就像镜外的真正的自己盯视一个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双目久久地碰撞到一起,可也没能够擦出火花。镜中的人,被盯视得几乎一动不动。偶尔微微晃动一下胳膊,或微微偏转一下光线层次分明的脸颊,竟像是缺乏专业精神的人在牵动着布袋戏人偶。那人偶尚未修饰雕琢出表情的生动。只是隐隐发觉出,镜外的自己对镜中的人有一种永远无法全然满足的苛刻。镜中的人,对镜外的自己似乎同样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满,在她感觉到那暗调平面片区里隐隐发射出近乎凌厉的射线之时。
这时,当镜中人注意到自己身前的围巾蜷缩着落到了洒满水珠的洗手台上的时候,祁安又突然想到了电影《绝美之城》里盖普说的那句话。
“生而为人的困窘。”
祁安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抓起围巾下摆。上面的几处羊绒已经湿成一撮一撮的了。伸手到感应水龙头下,重将手指打湿,再用挂满水珠的右手往那一撮一撮的羊绒一遍一遍轻柔地抹,最后再用甩去水珠的手指甲粗暴地将那堆在一块儿的一撮撮细致地搓得凌乱。
后于高跟鞋的点击声,镜子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皮草的女士,双唇涂得艳红。
“馒头宝宝,在这儿乖乖等一下哈!”
双耳传来亲昵的命令,然而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口头回应。随着厕所的门紧跟着高跟鞋的消音砰地一声落下后,祁安这才在逐渐稀释的香水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