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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已经失去了一时一地的纯正血统,一切都在累加,又在某些时刻被出其不意地清零……
次日早晨,减掉一件保暖衫。登上首都航空,临窗而坐。穿透云层而来的阳光,逐渐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双眼因久未阖眼而略感焦灼,合拢的那一刻,眼皮底下的灼痛剧烈地燃烧起来,而后泛出不带情绪的泪水。
下了飞机,上午十点未到。解除手机开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模式,在几则通知类简讯之外看到杂志社编辑今日一早发来的短消息。告知她南方一出版社的主编再次向她抛来橄榄枝,想要集结出版她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并且希望能够与她在长篇小说或散文的出版方面有长期的合作。他提醒她,三个月后的今天,与现今的这一家出版社的五年合约就要到期了。没有再多的解释,只是申明了自己的主张,他建议她将包括“未来权”在内的完整权利全权授予。
看过信息,祁安一如既往地将短信悉数删除。
她是知道有人笔伐自己的。他们曾抨击她冥顽不灵地耽溺于构建奔溃的三观,并且郑重指出这是由个人经历的偏狭和人格的偏执所致,而文字发行方不负责任的包装宣传使得那般观念大行其道,终将诱导年轻历练少的读者误入歧途。通着电话,祁安似乎看到了那头的人紧蹙着眉头阅读报纸的评论版块的模样。歪斜着上半身,戴着眼镜却将报纸拿得老远,飞快地转动着高高举在办公桌上的手中的水笔。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轻笑,却对此种论调不予置评。他说,她过于安静了,也太冷静了,而正是这两点的同时运作使她成为了一个可怕的人,她必须得找一个生性热闹的人综合一下,才能接上地气。
那个远在北京,多年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的编辑,似乎早已在心意相通中成了她的出版经纪人。短信口吻随意而亲昵,好像二人之间从未横有任何界线沟渠。她也早已习惯,却是无关信任与否,只是本就无所谓。
取来行李,一只已经陪自己浪迹了即将七年的两轮黑色拉杆箱。在洗手间里简单梳洗涂抹完毕,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漫无边际地观想半个多钟头。
从一个干冷的北方城市飞到一个相隔几千公里的南方城市,感受到气温中明显的湿度变化。身上穿的毛呢大衣正合适,棉鞋中的脚感受到手心般的温暖。机场大厅里中西结合的节日氛围布置,簇满枝桠的粉红桃花,于一片清冷中仍然鲜艳。
她回想起在那个幸运的清晨。双手由里小心翼翼地向两边打开木门,干冷的气流扑面而来,入眼的却是五十米之外的海棠树漫枝披挂的晶莹剔透。她顾不得因欣喜而踩空石阶的双脚,双眼凝着焦点,小跑着前进,又突然地顿住,神色已然宠辱不惊,微仰着头,伫立在跟前盛开着冰花的海棠树之下。再往前的前方,似有万丈深渊。老人的家里没有三孔插座。从进村伊始,她就没启动过电脑了。一些忽来的想法,若是觉得有必要,就记录在手机的便条里。夜里,她睡在离老人家不远的炕上,已经连着使用了几宿的棉被依然淡淡地散发着时间累积的霉味。那晚,在与老人家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跨入千里之外欢聚在一起的人们齐声喊着倒计时的新年。
时间于她来说没有太多的现实意义,节日亦没有多么值得庆祝的现实理由,但是她并不排斥,她也愿意遵照惯例或是传统或是他人的意愿,花费心力将一些时段的特殊性执行与传播。时间让她能够在无灯的情况下依旧正常休息,节日好像是能让人们更加亲密的约定俗成的契机。若是时间可见,她已经舍弃了太多,遗忘了太多,只是少了对于未来事物的期待,她不过只剩现在周边的一切与幸存的自我本身。
机场里来往的人很多,假期已完,一天前就已经是上班的时间。就算是节日,也总是有些人愿或不愿地老守岗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人来接机,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有人送机一样。尽管近年来飞机事故人为的或自然的较为频繁,每日仍有千千万万的人在通过飞机这一交通工具变换着地理位置。并且还有无以计数的人只能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搭乘一次飞机。
随后排进等候出租车的队伍时,前面仍有七八个人。她左手拄着行李箱的拉杆,右手扶在勒在右肩的电脑包背带上,头上帽檐朝后戴着黑色棒球帽,长长的金色自然直发从灰色羊绒围巾内沿着脊背垂落至腰际,斜向前望向某处的视线暂停了移动。她的前面是一位裹着羽绒服的男子,接近两米的身高,焦躁地不停踩动着双脚,明显不是在借此取暖。
再次向前离去两个人后,前面的男子才稍微安定了些。与此同时,祁安听见自己的后方有人正滑移着四轮行李箱飞速奔来。那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也许令人心生恐惧,她前方的男子向后转过身来,视线越过她,落下一句轻声咒骂。
随着队伍的前进而向前挪移着,祁安听见那人讲电话的声音。语调低沉,听不出急速奔走后的喘息声,是有意的克制,从她的头顶斜后方传来。他快速讲着德语,而她竟在无意间听清了他谈话的大致内容。关于为了看在上海的东方艺术中心进行的古典乐演奏而作出的时间安排与妥协,时间在近半个月之后。然而,她未曾因此而生出任何顾盼,只是仍旧朝着那某个方向凝视着。
她看着前面的那个男子屈着身子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出租车。在协警的指示下正要迈开脚步走向正开来的一辆出租车时,祁安觉得有人从后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肩膀。
无所谓冷漠或热情,是一位沉默少言的中年女司机,普通话听不出太多的口音。打的去杭州站。她坐在驾驶室的正后方,偶尔打量司机的背影。车内的后视镜里,另一辆出租车已经全速追来。女司机伸手一扳,她幽深的眸子探进了祁安的双眼。
“小姑娘很久没睡了吧!”她说。
听她如此称呼,祁安对着镜子一笑回应。
“早就不是小姑娘啦。大姐你开秋石高架过,半个小时后喊我一声吧。”祁安自然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泛白的淡蓝天空,没有要下雪的迹象。
从电脑包里拿出头戴式耳机。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五十,开启飞行模式,以延长可使用时间。
打开音乐播放软件,从几十个排列有序的歌单中随机选择一个,再点开任意一首。是Brandon Lake的《Search My Heart》。每到一座都市,每经一个乡村,祁安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想念着某一个人,追寻着他,却又远离着她,深深地撕扯又复合。这样的人物,不断变换着样貌。循环往复。好似在她的文字里,在她的虚拟世界中,又好像在她活生生的现实存在里。
音乐的声量开到任凭音响将自己彻底淹没,如此亦能令人渐渐浸入冥想的状态中。
雪虐风饕,只能翘首以盼来年的另一番春意。三道湾步伐滞后的小山村,仿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然而只消短短几天,就能让满怀壮志只为猎奇而至的人诗兴全无。时逾两星期的东北山村生活,梦中恍惚又见自己在祁连山的盘旋山路上疾走至天黑,最终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去向了何处。暂住处语言沟通艰难的老人家让她想起远在南方的家人。
闭眼朝向窗外,黑色的视网膜上出现亮色的光斑。酸涩的眼睛再也不想睁开。听着歌曲,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戴着耳机坐在银河中,能很快地沉入幻境。任凭眼角因困乏而渗出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察觉到车子熄火停止了行进。祁安睁开眼,看眼外面。拉着行李来来往往的人,步履匆忙,目光坚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关掉音乐,取下耳机,连着手机放进电脑包里。女司机正在对着手机大声讲电话,一些关于轮班的事宜。
“姑娘,你的耳机好像漏音了啊!”快速讲完电话的女司机对着坐在后面等待的祁安说。
“啊?是吗?”祁安想要戴起耳机检查一遍,可又随即拉回了电脑包的拉链。
“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在听一首歌嘛,我可是听得很清楚呐。”
原来女司机的语气词还算丰富。
祁安从皮夹里抽出刚从ATM取来的一百块。女司机拿去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不会有假的,刚取出来的。”祁安说。
“哎呀,这可说不准。在ATM里取到假的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啊!”她终于验收完毕,找给她被汗垢浸染得失了光泽的一张蓝色和一张棕色人民币。
女司机也下车,帮她从后备箱中拉出行李箱,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吃力。
“谢谢大姐!”祁安从她吃劲的手中轻松接过箱子。
“人老了,力气也比不上年轻人啊!”女司机站在一边看着祁安说。“姑娘刚坐完飞机又要坐火车啊,有空去西湖逛逛也不错的呀,冬天景色也很美的!”
她用最淳朴的语言为自己的家乡做着力所能及的宣传。语气却定位为自然流露的对宣传对方的关心和照顾。一句建议,是和陌生人一次暖心的沟通。
为什么要飞来杭州,祁安突然地不知道了,但是她肯定不是为了来杭州火车站内的列车时刻表看一看下一站该去哪里而跨越好几个省而特意飞来的。她没有欲望或意念挥霍奢侈到这个程度,而且也不至于愚蠢及此。就好像,有时候的行走,是不受主观思想制约的,那是先有行动方才得以衍生出一种思想反映的先行趋向。类似一种最接近原始状态的纯粹肢体反应。初来乍到,静谧无声,那晚在山村老人家的家里听Bandari版本的《The Sound Of Silence》,竟然泪流不止。只身处在陌生环境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某些事物,以犀利的方式,毫无征兆地撕开个人在隐秘中长久囤积的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还时不时地以别人的眼光审视着在形单影只中继续坚定地漫无目的的自己。有时候,静默无声的温情,很可怕。祁安有点避之唯恐不及。
站在绿化带旁边,肩跨电脑包,双手拄着行李箱的拉杆。看着女司机开车去向对面正在招手的客人。那个中年男人理直气壮地手舞足蹈着演讲一通,最后以获胜的姿态坐进副驾驶室。不知将要开向哪里。计程车自有它明确的目的地。
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人们在某些方面惜财如命,在另一些方面又花钱如流水。就像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矛盾体,无法调和,顺其自然成就命中注定。只是,一切尽管发生着就好。
站前总是交通混乱,加之人际混杂,是一个人们不愿久留的繁芜之所。若是有心观察,总有些旅人每天出入在火车站这样一个地方。火车吸入吐出,不知疲倦,生命力来自于进出的人群。
祁安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那种脑袋空空没有想法的时候,机械的肢体运动会形成走向的主导,前后左右移动的人群都如幻影如无物,耳畔尽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自身则如神游其中。
行李寄存处有宽长的吧台,吧台上有薄薄的尘垢,一边与墙相接,硬把空间切割,在里边围出一个狭长的办公区。若是没有站着的旅客和若隐若现的棕色军帽,可能极容易被远处监察的人判定为无故旷工或擅离职守。站在外面而身材一般高的女人恰好可将下巴搁在吧台上面。
上几步台阶,进入到吧台里面,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