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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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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右手中的那张独立名片,上面竟印有放大版证件照一般的严肃照片。全英文字符,她没去细究。整体颇似某个地域内于几十年前的通行证,而非现行名片。
  入眼的照相里,深色长眉横压在幽暗的大眼之上,侧着双肩盯视镜头,让人看不见右耳,长脸清瘦却又厚实饱满,额头大方宽阔,唯一鲜艳的短直金发向后梳过大耳,棱线分明的双唇向暗涡处扬出一个弧度。纤密的下眼睫毛似由深色眼线笔勾勒而出,平缓无卧蚕,再加人物似在幽暗的空间里原始取照,以及白底暗红色条纹的衬衫,整张照片看起来便是略觉有几分阴柔,却又无处不透露出他似笑非笑的莫测凌厉,抑或嘲讽。脸庞略微稚嫩而神情幽深。也许里边所见的颜色皆非本真原貌。
  看着如此眉眼,祁安只觉得有种源自历史深处的眼熟,又似才刚见过。然而,是否真于何时何地见过,却又是无从记忆,也没有那个欲望去细想的。将它放入电脑包隔层之前,她去看了一眼那有着中间名的一长串名字最前面的一个单词。SEBASTIAN。她有些不太喜欢将一长排的大写字母组成的单词一一阅读。
  向后转头,发现里面站在陈列柜旁边的一个工作人员正看着她。她提起帆布袋,往外走,经过那个屡次将中国参观者拦住的女工作人员时,她微微慢下了脚步。
  “你好,抱歉,刚刚我们在里面制造了很多噪音。知道也许不关你的事,可还是想要向你抱怨一下。其实老外在里面参观的时候是并不怕中国人在旁边的,他们也并不会被打扰。他们如果想要呆在一个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也不想看到中国人的话,那么是大可不必来我们中国的。而且,我们中国人其实也很友好啊,不是吗?或许你可以跟你的伙伴们反应一下的,毕竟你也是把关人!如果你觉得我所做的实在是冒犯了,那也只能对不起了!”
  “……”
  她就那样看着她,从她开口的第一声中文开始,好像一直都处于惊讶半惊讶的状态。每每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是只能干瞪着她而或紧闭或微张嘴巴。
  她说完后向她抿笑,而后旋即转身边塞上耳机,边往对面的听雨轩走。
  门庭冷落,房梁孤自执守着室内的昏黄微光。在没有太阳的垂暮之前,庙内被束之高阁的文物也许正要开始低吟,既然奈何不得对牛弹琴,那么它们只能互相在沉默中彼此倾听各自孤寂的声音。
  她没有进入听雨轩,只是驻足在门口。看向外侧的仪门,她决定继续往里走,那是与他们的离开相反的方向。
  在古书店瞥见繁体竖排版的《道德经》,便立马买下,用塑料袋简易包裹起来放进帆布袋里。于晚高峰期之前在陆家滨站搭上8号线,从东方体育馆站换乘至11号线,而后在三林站离开地铁。在已经亮起了街灯的东林街,轻车熟路地走进两开间的两进双层老房子,穿过仍放着古董木织机的天井,疑似身临一片上个世纪的空间。从房间透出的明亮灯光,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回二十一世纪前期的现代。
  初次来上海的夏季里,在墨蓝的雨夜中,她从南方的小镇步行至三林。那个身着对面襟短袖的七旬老人站在老房子的门口,把她招呼进天井后的厢房里,少顷又为她端来热腾的姜糖茶。那晚,她更是为她准备了早已算是迟到了的晚餐,酱瓜,鳕鱼肉,虾皮紫菜汤和茭笋,以及在瓷碗里堆成小山丘的雪白米饭,还有她曾在书本中读到过的崩瓜。老人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她吃饭,对她说,吃饭拣谷,胜过烧香点烛。
  她就像是在她面临危难的时刻,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帮扶她渡过难关的玛利亚圣母,一个年老的信道的智者。她告诉她,永远不要羞于向他人求助,每一个来到她面前的人都是带着各自的课题以互相学习,或发生关系的。她说,她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其实与自己无异的生命正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成长。那次,她从这位子女都住在市中心的独身老人那里学会了如何纺纱织布。
  她第二次来上海,再次特意拜访此处时,他们跟她说,那个老人就在没几个月前,去世了。她的葬礼有好几个领域的艺术家前来参加。办得轰轰烈烈的,各色花圈覆盖了整片墓地,直待所有的缤纷烟花都冲上了夜空快速地湮灭后,那座老房子才响起寂静而不喧的时间的回声。他们说,那个颇有造诣的老人,是因血压突然急剧升高而逝的,临终前没有受过一分苦。
  那一次,她买了一本繁体竖排版的《道德经》,包装在印着水墨画风格松与鹤的礼品纸里。她已经忘记了,当她把那本书转送给一个在路口摆着八卦牌招牌算命的老年男人时,那书外的包装纸是否已经被自己撕掉了。
  右肩膀上悬挂下电脑包,右手肘弯里吊着添了一本书的帆布袋;右臂曲起抓住肩膀前边的电脑包背带,是攀援又是支撑。左手中提着的纸质礼品袋里,是三条不同的分别经过精心包装的双层蚕丝手帕,三盒酱菜和三瓶酱瓜。在浦三路站搭上地铁11号线时,已经是入夜的八点多。没有去注意看它上一站或是下一站的方向,她仅仅像是躲避一股寒潮似的把自己扔进一个密闭的温箱里,然后在眼前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来,事先没有犹豫,事后也没有卸下货物。在听到车厢广播里到站的罗山路站时,她从座位上弹起,快速走出车厢。
  又一次搭上16号线,又一次在龙阳路站经过一段较长的换乘通道,然后略有目的地径直走进最初来时的返程的二号线。
  在到达科技馆站之前,她略有犹豫,她已好久没有观看生动而纯粹的艺术表演,却也明知当下的自己算是来得不合时宜的。
  低着头遐想之间,地铁已经过了上海科技馆站。在感觉快要到达下一站之前,提前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门边去等待,也觉察到立马有人在她空出的位子上坐下来。可是,却在直到世纪大道站到站开门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站在了错误的位置上。旋即转身往后走,在摩肩接踵着进入车厢的人之间,像是一条奋力逆流而上的小鱼,低着头与身边相反方向的人摩擦着衣裳。只觉得身旁的人都很高,没有特意控制的呼吸之间,她闻到舒适而清冽的气息,那不同于聚起众生的车厢内的浑浊。她背对着车门,在中间的座椅上整理自己手上的袋子,听到地铁即将开动的通告播音,下一站为东昌路站。她转过身去看车体,却已是那条亮线上的最后一个光点。那车,于瞬间,将所有人载离她的视线。从远处回旋过来的噪音,勾起空谷深处不舍的静默留恋。
  出站后,往后方走,在世纪大道上右拐进潍坊路,然后向前一直走。经滨江绿地进入滨江大道,坐在黄浦江边,遥望对面藏匿在幢幢高楼大厦之后的文庙。沿着商城路,再往世纪大道的方向行走。把两个袋子寄存在储物柜里,挎着电脑包进书城。在外语区翻了两三页的意文原版《寒冬夜行人》,便到收银台刷绿卡把书买下,而后离开书城。
  在公路之外最靠边的地方盯着路面行走,就像放学后的小学生为了躲雨而处处经过沿路上人家的家门口。交叉着手臂环在胸前,坐在公交站亭里的钢制高凳上,好像在等公交车。在第一辆公交车在站亭外停下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错了方向。站起,离开,继续往前走。
  紧靠绿化带的路边上有一只狗崽儿,坐在放于地上的硬纸盒子里,向外伸着小脑袋。从它的小脖子上延伸出细长锁链,锁链连接至停靠在纸盒子旁边的自行车后轮。她在瞥眼看植物的那一瞬发现了它。
  她紧盯着它朝它走去。小黑狗高抬着嘴巴冲她嚎叫,连细长而卷曲的睫毛都在紧张地颤抖起来。她盯着它又圆又大的漆黑双眼,在它嚎叫的同时,俯身凑近它蹲下来,并伸出一只手从它的小脑袋上方往下向它贴近。它的嚎叫渐渐变成呜鸣,而后完全消失。怯怯撑起大眼之上的双层眼皮,露出来耀眼的眼白,一双乌溜溜黏上了她的双眼。
  她微笑着对它轻声说话,想要拿出点什么东西给它吃,却想到应是什么都找不出的。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上它的头,感觉到它的心跳在她的手心下跳得快速而剧烈。她轻轻柔柔地抚摸它,看着它的眼睛对它柔声低语。它一直怯生生地仰眼凝视着她,疑似向她翻着白眼。她收回手,细细地看它的样子,毛茸茸的黑,在上方刮过的风下一漾一漾。
  停在二十一世纪中心大厦之前的黑色跑车,在她盯着眼前狗崽儿的失神瞬间里发出沉闷轰鸣,盒子内的小狗也再次咆哮起来。她瞬时惊醒,转头看着它经自己身旁,载着沉闷的躁郁声向远方逃逸。她在自行车前站起身子,转身,意欲抓住一绺那声音的尾巴。然而,高音域音场的消失也是那么的不容置疑,即使远去的轰鸣依然缭绕不止。
  她重新转回身低头去看小狗崽,它早已停止了嚎叫,四肢站立起来的,暴露出好大一大部□□体在阵阵冬风里。她弯腰伸手凑近它,再次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没有嚎叫,却是向她的手心顶起它的鼻子。她翻转过手去,它伸出小舌头追起她沁凉的手背。她的手离开它,为它立起硬纸盒四边的纸板,再微微向着中间推拢。
  快速往前走出三米之多,转头看向那仍在自行车旁边的纸盒子,觉得里面的小狗在探着小脑袋将她眺望。彼此以各自的方式向对方告别,谁也不吵不闹。
  打表乘上去往东方明珠售票厅的出租车,刚好成为三人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临时买票上塔的观光者,现金结算。她想看一眼这座城市在即将落雪前的样子,如果她的预感没有出错的话。至此,她已花光了绿卡内外的所有的钱,并且已在玫瑰卡上欠下可谓巨额。
  能够吸人眼球的是什么?那些闪烁着的光束,那些流动着的灯,那些在运动之外亘古不变的静物,还是那些融进灯光里的一个个肉眼看不清的携带着陌生而神秘气味的人……一片绿色的草原要等地面全都枯黄了才突然为人所察觉,一棵树要等叶子全落光了,才让人惊觉甚至以为它将要死去。等到了开花时节他们才对绿色投以新的目光,最终却还是忘了去惊叹那曾经也许鲜艳的生命凋零。等到黄土漫及整片森林,才意识到大地即将死去。个人,是否实在是太过于关注人了?那么执着而单纯,即使时时忘了审视自我本身。
  两只袋子已经寄存,她肩上斜跨着电脑包,棒球帽也已经摘下锁在电脑包的带子上。抬起双手,将因稍微避开冬风的肆意吹刮而圈进羊绒围巾的头发释放至外围。及腰的金色长发四散着贴着脊背和胳膊自然落下,头上的编发发髻蓬松而略显凌乱却没有在面门上拂过一丝发线。
  手掌贴上透明玻璃,额头抵上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背。在一个黑暗的几乎全然封闭的空间中,去看外面更大更开阔的几乎没有边界的黑暗空间。
  上海的夜,黄浦江的两岸,缀满奢华的斑斓。可以充耳不闻它满怀兴奋的喧嚣,却依然能够通过那一盏盏华灯,暗想见之下不停地倾倒着也许是激情的绿酒。即使这一切,依然不改它正被夜的黑暗统治着的本质。
  这景好美。黑暗以它如此华丽的构图呈现,让人不敢想象它突然回归最原始的寂然无声而漆黑的骇人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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