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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凝视着她的神色清又沉静,已褪去了方才难言的暧昧气息,他“嗯”的应了她一声。
黄珊微微笑了,回味着刚才那种痛楚,有些高兴的闭上了眼睛。
……
钱塘肴馔中有几绝誉满天下。
“太和楼的油爆虾,又一村的菜肉包,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得月搂的肋鲞蒸鱼丸……”
距杭州府的路程愈近,夏意愈浓。昨日晚雨淅沥未停,水雾连绵空蒙,两岸翠田村舍冲淡欲散,只见廓影。
画舫也悄然浮在雾中,顺风顺水下行。此时距端午节又有了几日间隔。
“……还有奎元馆的虾爆鳝面。”黄珊掰着手指头数完,这才满意的扭身看出舱外。白玉京手扶着笠帽,正独立于舷侧上远望。风水飘摇,他的背影藏在淡雾中,牙白袍袖鼓雨张风,仿佛忽而就要羽化而去了。
黄珊望着望着,就怔然噤声了。
白玉京听她话音断了,便觉然回首,笑道:“还有呢?”他漆黑的眉眼在斗笠之下锋芒尽藏,但如遗光回落,雾雨难遮。他话音未落,黄珊已三步并作两步,无甚仪态的跑出舱去,张臂去他怀里。
白玉京自然而然的回手揽住她肩背,道:“外面湿气太重,回舱里去。”
黄珊却没有应他,她靠在他胸前,半晌抬手拾起他一缕落在肩前的长发。发缕沾染湿意,乌如染绿欲滴。她看着许久,才抬起眼帘瞅他。
白玉京停了片刻,叹息一声。
黄珊总是无法自制的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干什么叹气?”
白玉京道:“你这种眼神看我,我怎能不叹气。”
黄珊顿了顿,轻声问:“什么眼神?”
白玉京道:“死了丈夫的眼神。”
黄珊一噎,转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绞缠的心思轻轻一松,手指便也不自觉的卷玩起他那一缕头发。
白玉京又不说什么了。笠帽在他下颚上留出一痕阴影,恰落在唇间,仿佛和鼻息缠绕在一起。他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安静的凝视着她,神态颇像要低头寻吻。
黄珊在他的目光中渐渐脸染红晕,但她片刻后却打破沉默,仰视他道:“我们不去杭州了好吗。”
白玉京道:“可以。”
雨声阑珊中,黄珊接着轻轻道:“我带你回京里去,你跟我去见见母后,好吗。”她紧紧拥抱他的腰,“之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白玉京静了片刻,手指轻柔的覆在她颈后,道:“好。”
……
黄珊等这声“好”在心胸中反复回荡几次,眼泪仿佛就要流出来,可却又感到身寒骨冷。
在倚天屠龙记里,她不想杀张无忌的想法甫一出现,那声音便下了必杀的任务。为何她此前几次三番下不了手杀白玉京,那声音却毫无反应?若说是对她容情,绝无可能。
她若是动情,则自动情之日起,日日受捶心剜骨之痛,直至杀了此人,或再历轮回。痛苦她早已她已受了许久,也不再怕了。似乎若声音不下必杀任务,那她完全可以去杀别人,反正只要够七个主角不就行了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最好么?
白玉京的衣襟上沾染着雨汽,隔着胸膛,他的心跳声醉人极了。
黄珊这样听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癫狂蛰着她的理智,近在眼前的将来已到了无法无视的地步,……因为她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带着这种可以将人千刀万剐的爱,等着他最终忘记她,这样去拥抱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撕裂一切挣扎的迷雾印在她脑海里,黄珊好像终于恍惚明白为什么声音毫无反应。
如果她真的动情了,恐怕总有一天她会难以自制的发疯杀了白玉京。
这恶毒的想法催她心如铁石,可又让她无力又惶恐,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在她身受千刀万剐之苦时,另结新欢的人可以是张无忌,但不能是白玉京。
……他不行。
她不怕疼,可怕她一走,几十年后就只成了一抹淡到想不起的回忆。
可杀他吗?下得了手吗?舍得吗?
而白玉京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飘落到她耳旁:“之后晚上也就不再把我赶出来了?”
黄珊从仓皇而凄楚的幻想中回过神,她怔了片刻,才九公主式的涨红着脸:“不许说这些!”
白玉京语气极为沉静的“嗯”了一声,好似什么也没说过一样自然,又道:“那杭州菜也不吃了?”
于是船在九公主挣扎片刻的决定下,仍是顺着运河一路下到了西湖。
人流一多,白玉京便又开始吸引往来女客的眼波了。
晴水潋滟,杨柳依依。正值游湖嘉节,湖上香风宝影,绸锦如织。白黄二人的船过之侧,沿岸数艘画舫横波,丝竹笑语之声不歇。白玉京在船头观景,没多时一艘船上便传出阵缠绵清甜的琴声,他循声一瞥,立时便又有嬉笑声传来。
白玉京嘴角带着一丝他惯常的笑,还未说话便听黄珊自舱中哼了一声,他回头便望见她脸色正横媚带怒。
白玉京很是识时务,当机立断转移话题:“已快到定香园。不如就去吃鱼。”
黄珊冷眼看着他,看着看着,却忽而一笑,直能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笑得心花怒放,又绵又甜道:“好。”
到定香园去,须下船走路。
杭州城里繁华极了,美人亦极多,但就算一路看花了眼,只要是男人,就仍然无法忽视一个坐在酒铺子里的女人。
这铺子很旧了,寻常一家酒肆,桌椅板凳若干,一杆泛白的蓝底旗招迎风微拂,顺出十里酒香。那女人就坐在店柜旁旗招下,身裹紧身黑绿衫子,令人遐想的腿被质料精致的百折湘裙遮住,露出两点纤纤绣鞋。她只静静一坐,不施脂粉,但艳光熠熠,淹然百媚。
白玉京也是个男人,于是在路过酒肆时,他也欣赏的看了几眼。
等二人在定香园坐定,一路不露声色的黄珊才娇声细气的问:“刚才那老板娘,好看不好看?”
白玉京亦不露声色:“我又不是老板,怎记得住老板娘的样子?”
黄珊声音放的更低,眉尾骨上都染得红晕:“色鬼。”
白玉京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也就着黄珊的脸孔欣赏了起来。
这一日似乎同前些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二人吃过饭,待入夜,便找家干净堂皇的客栈住下,各自去会周公。
白玉京也便如寻常般在床帐内闭目睡下,直到他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步声纤弱又熟悉的女子走到他床边,小声蚊蚋道:“白玉京……你睡了么?”
他仍闭着眼,假作熟睡,却已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而不由心跳变快。
任何男人都会为了心上人半夜跑到他房里而胡思乱想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猜到接下来如何,下一刻便被人迅疾如电的封住了周身大穴。
白玉京僵硬的躺在床上,心忽而冰凉的沉了下去。
黄珊举着灯烛,在昏黄的光线下专注之极的凝望他的样子。原本也并非这样,现在却好像看也看不够了。
半晌,她才又缓步走出他的房间,离开客栈,不疾不徐的往白日那个酒铺的方向而去。
七种武器里,天下奇兵碧玉刀被中原大侠之子段玉携往宝珠山庄,作聘礼求娶江南大侠的爱女朱珠。就在杭州城里,他被卷入风波,与乔装改扮来见未来夫君的朱珠一并破解大案,赢下美名。
制造风波的人,正是二月初二杭州分舵的舵主,大盗花夜来。也就是白日那美貌逼人的老板娘。
黄珊本来也是要去杀她的,但并不急。
之所以非要在今晚,是因为她要杀给白玉京看,然后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早些时候多看了她几眼。
让他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这次不再为他不回来见她而生气了,就让他这么走开去活命吧。
黄珊想着自己的决定,又想着现在也许已经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白玉京,说不上来什么意思的微微笑了笑,脚步恰停住在酒肆门口。
一挑摇曳的灯笼挂在旗招旁,圈圈残影缭乱的铺在青砖地上,与黄珊一抹拉长的漆黑剪影纠缠在一起。
她上前一步,敲了敲店门。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门内隔闩响动,一个藏媚的动听女声道:“今日太晚,客人明日再来吧。”
黄珊也娓娓道:“我只同老板娘讲一句话,有人托我务必当面跟你说来。”
隔门一寂,紧接着,一个云鬓微乱的年青女子露出身影来,正是花夜来。她打量黄珊一番,和气的笑道:“什么人托你?”
黄珊也笑,又一阵风托起灯笼,吹飘了衣袖,露出她雪白一双手染满红影:“阎王爷呀。”
☆、第二十章
花夜来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起,就被黄珊一手拢住细颈;咯的一声捏碎了骨骼。
那声音低而轻;不知在寂静的夜里是否会被风送到白玉京耳中。
黄珊半扶着尸体的腰肢,脸容上神色恬静而温软,像是扶着醉酒的姐妹,一步一步顺着青砖夜街往西山方向而去。
酒铺门口仍只摇曳着一盏红灯笼;静寂不听人响。
谁能料到花夜来竟能被人无声无息的一招毙命呢?白玉京尚不能,更何况铺子里的断臂道人顾长青;区区一介裙下之臣。
依花夜来的性情来看;恐怕即便被发现人影不见,顾长青也只会认为她因要事不辞而别。因此只要此刻门外不发生令人惊觉的响动;就永不可能有人发现黄珊来过这里。
晚晴之夜,圆月一轮正淡出云头。
也不知离酒铺有了多远,黄珊扶抱花夜来渐渐走入一片紫竹林,林中萧疏广阔,香气清涩,月落如霜;染遍泥叶。
近处的凤林寺忽而一声夜鼓作响;咄声压灭脚踩竹叶的细碎轻音。
黄珊站在原地片刻;将花夜来的尸首就地抛下,在一林寂静之中终于开口道:“你出来吧。”她声音平而柔静,“我知道你跟来了。”
话音一落,她便自然而然的转身回望向来路。
竹林密径深深,也许过了几息的时候,白玉京熟悉的廓影从漆黑的夜影中淡出一般,一身白衣,腰悬旧剑,脸孔在月色下英俊而苍白。他脸上并无疏色,甚至仍挂着那样的微笑,并未低头去看一眼花夜来的尸首,只极淡静的注视着黄珊。
黄珊也怔怔注视他半晌,忽而笑:“我虽认识你许久,今日才第一次见长生剑的样子。”
白玉京一言未发。
黄珊道:“你定好奇我为什么要杀她。”她此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却也无暇顾及,只仔细盯住他的神情,“虽说起来有些害羞,但我却是因为太过爱你,你知道么。”
白玉京沉默片刻,却开口问了于此毫不先关的话:“我想袁紫霞恐怕已死在你手中。”
黄珊问:“你心疼她了么?”
白玉京苦笑一声:“并没有。”他似乎已记起许多往日的细节,前因后果也大致想通,无意再问,只停了半晌道,“你是不是从未失忆过?”
黄珊冷冷的注视他半晌,才道:“我家里有许多你不知道的秘密。其中一样,就是九公主的武功厉害的很。”
白玉京道:“我已知道了。”
黄珊道:“你不知道。因为我练这武功极为凶险,每隔段时日,便会武功尽失,轻则虚弱,重则走火入魔,且一生都不得停止。”她说着说着,忽而嫣然微笑一下,手指轻轻梳理了下胸前的秀发,“我确是杀过许许多多的人,也许并不比你长生剑少多少。想在宫闱中做最受宠爱的公主,本就不是件天真可爱可做成的事。”
白玉京沉默的听她娓娓讲话,漆黑的双眼在月影下深不见底,像是深渊下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