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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之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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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重的体力劳动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熬,除了一天过去身上能洗下三层泥来。
    整整一周重体力活之后,他们终于等到领队开金口:“周末大家好好休息,注意安全。”
    话音未落,这群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的欢呼,只差没掀翻他们刚刚修好的屋顶。

    “我们明天搭车去城里,一起去夜市,”暂时逃离了苦役的安德鲁看上去心情很好,相当雀跃,“苏,你会一起来的吧?”
    住处离清迈市中心尚有一段不短的车程。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呆了一周,任是谁都有些渴望城市的热闹,面对安德鲁的邀请,苏迦自然从善如流。



    清迈城的历史可追溯到14世纪。至今整座城市依然缺乏现代化的兴趣,显出一种懒散的旧,民居密布,屋檐交覆,不知年岁几何的墙基上苔迹斑驳;然而旧也旧得颇有风度,粗服乱头不掩丽色,住户商家们在门前的方寸之地遍植鲜花异草,娇红浅碧,缺乏打理却也生得奔放,毫不作态,自成一番气候。
    一周里有七天半是晴的,云触手可及,天蓝得像块镜面,让人总忍不住伸出手去擦一擦。

    何肇?一在万柳街有一幢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门廊在芭蕉与花树的掩映下几乎匿迹。他住在楼上,楼下辟作了工作室。隔壁是一对庄姓的华人夫妇,先生做珠宝生意,太太是清迈综合医院的医生,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儿,名叫庄克柔,生得娇美活泼,还会说两句粤语。搬来的第四天,何肇一清晨出门散步归来,正巧遇见庄太太送女儿上学,小姑娘背着书包拎着画夹,笑起来一口糯米牙,双手合十,颇潦草地躬了一躬:“何生,日安啊。”

    早饭大多是水果,菠萝、芒果、山竹、荔枝,还有极甜的龙眼;?配街角点心店的泰式卷饼,放熏牛舌和生菜叶,抹上一层厚厚的甜辣酱。
    何肇一是个好病人,谨尊医嘱,不能吃不宜吃的连看都少看。
    饭后吃完药,当天的报纸也到了。读罢睡一个漫长的回笼觉,等正午起床,再晃去饭馆吃刚出炉的柠檬草烤鸡。那家饭馆是何肇一偶然发现的,门脸不起眼,小巷里一间,门外有树有花。庭院里是一排顶天立地的黄铜烤架,直到中午才开始烟熏火燎,充作饭厅的室内装潢老旧,只有两张桌子。

    下午因为实在太热,游客们大多销声歇骨,正适合静下心来涂涂抹抹。日头不那么大的时候,何肇一还会出门写生。其实赴泰前所有的工作都已告一段落,现在不过是让过分清闲的自己免于无聊。
    只是,在游人炽盛之地,大概不适宜做任何需要私人空间的事。何肇一面善而迥异于当地人的长相,让他总免不了半途停下来充当游客信息中心的命运。除此之外,偶尔还会被问些别具好奇心的问题:
    —在这里定居了啊?
    —没有,长住。

    —房子贵不贵呀?
    —还好吧。
    
    —为什么选清迈呢?
    —我喜欢天气热咯。
    ……
    没涂两笔就入了夜,好在他也不着急。

    节奏一旦放缓,时间就变得格外容易打发。午夜时分街灯未熄,游客渐少,何肇一拎着酒壶坐在石阶上。泰北本地产的米酒,度数低得几乎等于甜水,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喝得克制。
    有一晚他还遇见了隔壁早出迟归的男主人,在慷慨地分了对方半壶酒之后,两人已经聊得颇为投机了。
    “何先生还没睡呀?明天不用出门吗?”
    “天太热了,不想出门。”
    “那夜市呢?”
    “哦,夜市可能会去。”
    “其实早就想问了,何先生不要嫌我失礼。你戒指上的这颗,是老东西了吧?现在越南也少见成色这样好的鸽血红了。”
    “这个啊,这是个……礼物。”
    “那送礼的这位真是很慷慨了。我几年前经手过一颗红宝,也算是少见的了,还没有这样大,后来做了吊坠。”
    “我是外行,不懂这些的,只图个纪念。倒是你,不给女儿戴什么吗?”
    “她还这么小。”
    “都上小学了,还怕她不小心打碎了吗?”
    “那倒不是。珠宝再重要也是身外之物,碎了挡灾的。我们主要还是担心有人对这么小的女孩子……你知道的,女儿嘛,操的心难免要多一些的。”
    “哦,是了,你说的对。女儿的确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我没有孩子,反倒误解了你们做父母的心。”
    …………
    熏风似爱语,云在夜幕里舒展,月亮长久地睁着眼睛。
    日出日落,晨昏流替,饱食终日又无所事事,唯有心甘情愿地在这散漫的温柔乡里消磨意志。
    昨日如今日,明日复明日,日日如此。

    清迈来来去去的游客那样多,哪一个没有故事?这个男人远远算不上其中古怪的,更何况一望便知他温和无害,容易相处。何肇一就像一滴水一样,万人如海一身藏。
————————



    热带天亮得早,吃过饭后几个年轻人决定结伴同行,逛一逛市区。
    安德鲁一开始还走在苏迦身边,半小时过去,已经站在米娅旁侧牵着她的手了。万幸的是路上到处都是情侣,随处可见凑在一处亲密私语的男男女女。
    街道两边橱窗里模特的衣饰,依然维持着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审美,因为姿态郑重又婀娜,少有人计较样式的老旧。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树正值花期,开得轰烈,红缕拂拂,盛到了极处,边缘都有些焦卷了。

    清迈寺庙遍地,号称手指处皆有佛塔。在树梢与天线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殿宇金色与红色的重檐。一群人也没有什么计划,遇到了一间就随意地走进去看看。 
    这间寺庙人烟极盛,香火将空气扭曲成一绺一绺,辉煌的塔刹上覆有火焰纹,四周内开设壁龛,里面摆着几尊小巧的石雕佛像,方形的底座上镂刻着莲瓣。 
    苏迦在飞机上认识的朋友钟灵是福建人,是个极虔诚的佛教徒。她脱了鞋走进幽深的殿内去参拜,剩下的人在庭院里等她。院中香烛高烧,列四排案几,提供纸笔,供人手抄佛经或写下愿望。一墙之外就是内院,可以听到做早课的僧人们齐诵佛号。 
    阳光泼洒在上了釉的瓦面上,折射出辉煌的光网,即使不通佛法,众人亦被这端庄恢宏的建筑与温和郑重的仪式之美震慑了。安德鲁和米娅的说话声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供养佛陀的十丈亭阁檐角悬挂着黑色的铁铎,风一吹,当当地响。 
    待到钟灵出得殿来,一行人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

    时近正午,街边一家一家的果汁摊、米粉铺、猪脚饭档才陆陆续续开始营业。苏迦听到风声里遥遥飘来安德鲁的抱怨——〃我可不敢去问,万一他们现在只是把架势摆出来,真正做生意要等到晚上呢?”
    站在他身边的米娅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依旧不苟言笑,却伸手半真半假地推了他一下。 
    艾玛冲苏迦挤了挤眼睛,夸张地比了个口型:“哦,热恋中的情人哪。”
    苏迦也笑了,声音随着她小了下去:“两只爱情的小鸟。”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安德鲁突然回头大声嚷嚷:“我听见了也看见了!哼,爱情的小鸟。”
    推推搡搡一阵打闹后才得以继续前行。 
    终于大家都饿了,停在街边的小饭馆等着吃午饭。服务生们却只懂泰语,几个人一阵比手划脚,他们却只是抱着菜单沉默地回以羞涩的笑。  
     
    下午行至一家酒店,苏迦犹豫再三还是对同伴们说:“我想上去看看,”他解释道,“有一个女歌手,很著名,中国人。嗯……台湾人,不,在台湾长大,后来在清迈去世。二十年前,就在这间酒店里。”
    话中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当然没有被听出来,但是一个女歌手客死异乡的漂泊命运也足够勾起大家的好奇心了。 
    
    酒店有“怀念邓丽君之旅”,生意竟然兴隆得很,访客还要分批次入场。闲逛了一天的众人听说开放参观,都兴致勃勃地表示也要上去看看。  
    “她一定著名,非常非常。去世二十年,这么多人记得她。”米娅俯视着队伍里一张张兴奋与期待兼有的亚裔面孔,用不算太流利的英文说道。 
    “不止,她比著名还要著名一些。”苏迦回答她。 
    “她为什么喜欢清迈呀?”艾玛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苏迦答,“可能……可能也没有人知道吧。”

   其实九十年代的房间,再豪华,到了如今,也不过尔尔,尤其在周边兴起的五星酒店有意无意的衬托下。然而花园依旧有老酒店的气派在,各色鲜花异草吵吵嚷嚷地挤在一处,色彩多而色调明快。开放式的酒吧里,每天都有歌手在南洋的香风中献唱,就在邓丽君最后一次簪花即兴演唱的舞台上——1994年的圣诞节,她在这里与男友共辞旧岁,迎接她没能完整度过的1995年。 
    当年服务过邓丽君的男侍者还在,只是变成了西装笔挺的游客接待,用中文告诉不远万里的朝圣者们:他有邓小姐的签名,一百万都不卖。有人请他在明信片上留言,他也大方接过,毫不推拒。签完又向下一波游人卖力解说:“95年邓小姐气喘病发作的时候她男朋友人不知在哪里,是我打的急救电话,没想到在救护车里她就不行啦,吐了我一身,现在我还留着那件制服,有个新加坡的老板出价三千万……”
    艾玛凑在苏迦耳朵边问:“他在说什么呀?”
    “他说……他在说,Teresa Teng的粉丝遍及世界各地,他在十几年之后还接待过好些……”
    
    邓丽君的窗台外,是完整的清迈城市天际线。除了做旅游小镇之外,清迈也许没有别的野心,房屋依旧低矮,样式同二十年前无异,城市节奏缓慢。然而街上更多的是服色鲜亮的外国游客,举着长枪短炮咔嚓咔嚓。下楼时酒店经理附送了一把糖,苏迦看着包装上“美平酒店”的几个中文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里早就不叫梅滨*了。
    即使有那么多人怀念她,即使保存得再好、再想让时光停驻,苏迦今天看到的清迈,也终究与二十年前不同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没来由的惆怅可以传染,从美平出来,众人有些沉默。
    “我们去吃晚饭吧!”安德鲁提议道。 
    “就想着吃,你忘了晚上要去夜市啦?”
    “去夜市难道不是更应该吃饱一点吗?不然怎么有力气逛一整夜?”安德鲁煞有介事地比划。 
    经过漫长的讨论,终于选定了一家餐馆,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跟着安德鲁向目的地前进。 

   过马路时苏迦一恍神,眼看着绿灯将尽,他还站在人行横道线中间,犹豫着要不要索性等一等。已经站在马路对面的艾玛过来扯起他的手就跑,两个人的身后飘过几句双条车司机软绵绵的泰语。 
   “他是在说我们吗?肯定是在说我们吧?”苏迦偏头问艾玛。 
   “不知道,泰语听上去都像调`情。他说不定是在夸我长得好看,”艾玛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睛,开口抱怨,“你过马路怎么这样慢,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苏迦失笑,想把手抽回来,不想竟被艾玛握住。他又不动声色地试了试,腕上的力道竟然越发大了,他有些束手无策,斟酌着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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