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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聿铭搬走的那天,认认真真地在房子里做了一整天的大扫除。什么也不想,只是反反复复地劳动着、劳动着,直到实木地板上蜡光荧荧,映得出他行尸走肉的身形模样。他不小心打翻了水桶,手上还机械地动作着,过了好半晌才停下来,就地瘫坐,欲哭而终究无泪,他没有脸面在这里哭。
他的手来来回回抚摸着墙纸,那是他和舒云棋当年亲手贴上去的,抚摸它就好像触碰到了很久之前情人的指尖,那么一点萤火虫的微暖。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几乎掐出裂痕,吓得颤颤巍巍收回手,只敢用眼神顶礼膜拜,如同朝圣。
这里曾经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家。他的圣地,他的茧壳,他的避难所。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就像二十年来他无可挽回地失去的每一件东西。
落锁的时候,周聿铭把钥匙留在了茶几上。这间屋子里再没有他的痕迹,行李都装在了赵深派来的车里。很多年后他重登故地,是因着舒云棋的死讯。那时他想,还不如一生不重回来得幸福。
赵深连着几天心情都十分畅快,周围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兴奋,打趣他说:“赵少最近精神头真不错。”其中不乏心思活泛之辈,拐弯抹角地打听到原是新收了个小情儿,便投其所好,要去奉承恭维。但赵深将他护得很紧,等闲不许人透出风声,于是便有人调笑莫非是动了真心。毕竟这既不合他们好色之徒的规矩,也不像是赵深的为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可要他回答,他也答不上话。他起初只是怀着猫抓老鼠似的玩弄之心,可是日子一长,就算只是把那人像一株绿植一样种在他空荡荡的房子里,远远地看过去也觉得欣慰,像是留住了一抹春天,落进他长年枯寂的眼睛里。
赵深把周聿铭安置在旧城区的园林别墅里。那里还残留着殖民时期的建筑风格,一处处红瓦白墙的公馆,一树树裁剪精致的绿荫,窗户间明快的阳光里隐隐透着红茶咖啡的香味。这样的地方只适合作童话剧的布景,而不是贵公子秘不可宣的藏娇金屋。
周聿铭习惯了居于贫街陋巷,置身于这样的奢华之中只觉得格格不入。他讨厌这房子,讨厌房子里的东西——尽管他自己也不过是被赵深摆放到这房子里的一件陈设。当然,他最讨厌的还是赵深。
最开始赵深只是一周来见他一次,说不上两句话就把他拖进房里,扒光衣服掰开双腿,挺身直入。做爱的时候周聿铭始终不肯看着他,不肯出声,只是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璀璨耀目的灯光,被那钻石般坚硬冰凉的光辉一次次刺痛眼睛。
赵深察觉到他的不驯,心中惹起万丈怒火,发了狠地狂冲猛顶,又使出浑身解数挑逗他。他从前在万花丛中练出的招式,全用在了周聿铭的身上。这具美丽敏感的身体经他一再开垦,每一寸肌理都浸染了他的欲液,沾染了他的欲望。怒火每每以化为欲火做结,对赵深来说也算差强人意。
或许人就是这点贱。别的小情人竞相邀宠,一个赛一个的小鸟依人柔情蜜意,他只觉得兴味索然。周聿铭对他这样冷若冰霜不理不睬,他倒迫不及待想要他,要他认清自己卑如尘埃的男宠身份,也要他看着自己时不再转过眼睛,要他那紧锁的眉头被自己手指一拂就重新舒张,要他的一个笑脸。
赵深来周聿铭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其它那些露水情缘也随着时间蒸发无形,到最后他们几乎是住在了一起,同食同宿。赵深腾出了更多精力来应对这个倔强的情人,对周聿铭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天性喜静,不喜欢陌生人入侵自己的空间,把赵深派来的佣人几乎都请了出去。这样一来,偌大的别墅里常常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聿铭习惯于照顾他人,但他的细腻温存可都不是留给赵深的,对待他只能算是草草了事。但赵深觉得新鲜,无论是这样轻装简从无波无澜的生活,还是周聿铭对他不情不愿的照顾。
他累了的时候喜欢去枕周聿铭的膝盖,刚刚枕上大腿的触觉是坚硬的,有骨头的硬度,可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柔软如丝绵,带着与人体最契合的温度。除却情欲,他不曾以任何理由这样亲近过另一个人的体温。
从这样的角度望过去,阳光永远在那个人的半边脸上停驻,染得肌肤莹莹生光。万籁俱静中,赵深自膝盖上望向这半张脸,难免会产生岁月静好的错觉。
生活太平静,床上干柴烈火,床下粗茶淡饭,赵深都误以为他们已经和解。直到某天他看见周聿铭从学校拿了文件回来,对着电脑办公到深夜,眉蹙眼凝,似是烦恼。他难得体贴一回,笑着问:“怎么?”便凑上去要看。可周聿铭反应无比激烈,一把合上电脑将文件都挥到地上,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
赵深一怔,心中霎时间翻起千般滋味。他抬眼就要发作,可一看见周聿铭那双含怨带恨、沥血淬毒般的眼睛,那些刀子般的话语就被生生截断在半空。周聿铭的眼神是久违的熟悉,他却突然无法再用熟悉的残暴手段回击。没来由的,泄了气,松了劲,心中有什么东西再也不同往常。
箭在弦上的怒火喷射不出,就只有换种方式来纾解心中的郁结。赵深把周聿铭就势按倒在书桌上,撕开衣服扯开腿,轻车熟路地冲进去。年轻光润的肌体横陈在冰冷的桌上,颤抖得像只无助的羔羊,男人胯下的凶器像利刃一样对准了他,一刀一刀地进犯着,刺出他下身白的淫液红的血。
身体不会骗人。赵深感觉得到正被他挞伐的那处幽径的紧窒与排斥,几个月来煞费苦心的调教都付诸东流。任他披坚执锐,诸般手段用尽,周聿铭还是对他城门紧锁。不暴力,就不得其门而入;可越是暴力,就越是遥远。
从前赵大少做这种事都是为了痛快。可今天身子不舒爽,精神不欢畅,还是舍不得结束,瘾君子一样饮鸩止渴。突然周聿铭一身雪白的皮肉都绷紧了,颤抖着,颠簸得像桌案上濒死的鱼。赵深知道他是到了高潮,自己给他的高潮,但他的脸上只有痛苦没有欢愉。他心脏一阵抽搐,竟感到了一种玄妙的痛楚。
赵深生了气,头脑滚烫,眼珠猩红,下身的血液都逆流上来。他揪住周聿铭的头发,恶狠狠逼问他:“瞧你那贱样儿!贱人,告诉我你是谁的人?还敢跟我在这里拿脸色!“周聿铭不回答,一脸射精后的深深倦怠,冷淡非常。赵深一怒之下直接拿手捂住他口鼻,看着他窒息,挣扎,失态失措。
完事后赵深用周聿铭的文件给他擦身。他扫了一眼发现是到本地电视台的实习申请,轻嗤一声:“我还以为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原来就是次实习。你早跟我说一声,要什么部门,什么岗位,我都给你安排。”
周聿铭没理会他。他犹有一点警醒,一点悲切的期望:他不愿做一辈子攀附在他痛恨的人身上的菟丝花。可这个机会要得到并不简单——名利折煞人,想要晋身的人何其之多,他虽是一等一的优等生,可还是没把握脱颖而出。
第十五章
这份好运到底还是落在了他身上。周聿铭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心里着实是喜悦的。他在沼泽里沉陷了太久,难得挣出泥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便觉得已是上天恩赐,让他想到一些平日里连奢望都不敢的东西:譬如新生,譬如未来,譬如远方。可没多久学校里就传出风声,说他走了后门才抢来电视台实习生的位置,且后门不仅指此后门,还指彼后门。
传闻中他傍上个权贵,逢迎承欢,献媚邀宠,才压过一干更受校方青眼的同学,抢了本属于他们的机会。其实这次实习还真是赵深替他要来的,只是他们最近冷战,赵深不愿上赶着讨好他,暗地里托人走了学校的渠道把周聿铭送进电视台,还三令五申不许向他透露真相,怕折了自己矜贵的架子。
但校方原本属意的人选是院长亲戚,一位世家出身的年轻俊才。这原是内部人员都心照不宣的事,结果让赵深横插一杠给搅合了。那位同学自知后台拼不过周聿铭,却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有了校园里如火如荼愈演愈烈的谣言。
从前周聿铭和舒云棋在一起的时候,恋得如痴如狂,性向几乎是公开的事。他不觉得他们的恋情有什么不好,那是他心尖上虔诚供奉的珍宝,不愿意如贼赃般讳莫如深。但舒云棋毕竟是个上过电视登过报的职业棋手,干他们这行的又分外敏感,因此谁也没见过周聿铭那位传说中的男友。此外,他一时生活困顿,窘迫到去餐厅打工;一时又坐拥千金,名牌加身豪车代步。起起落落都是风波,他早已成了同学们背地里的谈资,谣言只是一把薪上之火。
面对面,人人都是同窗手足,温良恭俭让;一转身,暧昧的眼风四面八方扫过来,避不开刀光剑影漫天如雨。鄙夷的刀子、义愤的刀子、嫉妒的刀子、戏谑的刀子……一柄一柄地扎过来,扎得他鲜血淋漓。说来也真奇怪,明明他觉得自己那么倒霉那么坎坷,旁人眼里却是天怒人怨的幸运,而幸运的背后总滋生恶意。
周聿铭没法反驳。因为他做的事的确令人不齿。他鼓足勇气才焕发出来的一点精气神都蔫了下去,又变成了那个沉默阴鸷的孤僻少年,但工作还是要做的,哪怕已经没有热情,还是要苦苦支撑。
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来自朋友的敌意。那么多人瞧不起他,他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地从人群中走过去。只有曾经两肋插刀的朋友反身一刀,才刺得他后知后觉,这疼痛原来如此清醒。
他的朋友一向很少,多是泛泛之交,只有这个韩明瑕算是知音。世间多白首如新,鲜少倾盖如故。韩明瑕就是他的倾盖如故。课上一次慷慨激昂的对谈,合作时无数次相对拊掌的默契,高山乍逢流水,他们如此轻易地认可了彼此。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他们是水,清平若虚。
但酒越陈越浓,水太易蒸发。
君子之交往往不如小人之交来得长久。毕竟利益常在而人心易改,世人多非罪人,然绝无完人。
韩明瑕跑来质问他,到底是不是被人包养?是不是不择手段使阴招抢的工作?周聿铭面如金纸,抖抖索索地答不上话,只是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看着韩明瑕眼里明晃晃的怀疑与痛惜,锋芒尖锐,仿佛冬夜之烛。
周聿铭心里抽紧,他决然地说,我还不至于为了一次实习这么下作,既然有异议,那么我会放弃,和大家公平竞争。
那层面对着他的坚冰稍稍溶解了一层。韩明瑕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地问,包养之说又作何解释,他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男朋友,究竟是哪里见不得光。
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地被击中了软肋。他和赵深的关系,开头扭曲,过程肮脏,前路晦暗不明。那一刻他濒临崩溃,几欲号啕。是哪句电影的台词呢?“你毁了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听起来真是觉得荒唐,人怎么能轻易地毁掉另一个人?然而世界就是荒唐得如此残忍。他已然一无所有。
周聿铭扬起头,凝住泪水,嗫嚅着撒了第一个谎。这个谎言落下时就像秋天的第一片秋叶,从此满世界都是风叹息的声音。
他说,我男朋友只是太有钱。别那么恶毒的想我。
一个谎总是要另一个谎来圆。如果周聿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