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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他的印象里,易杨从没有出现过……一个隐隐浮出水面的可能,令他毛骨悚然。
“他现在过来了。”可惜这一次,没有暂停键,谢锦天不得不在樊逸舟的注视下继续引导,“你在做什么?”
“我在拍他。”易杨的语气稍稍有了些起伏,仿佛在提及自己的珍宝,“各个角度,各种表情……我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车随时会来。”
谢锦天这才想起,曾在大一时,陪易杨去跳蚤市场淘了个二手的数码相机,那个相机算是当时算是很不错的了,花费了易杨一整个暑假的打工积蓄。可谢锦天怎么也没想到,那台相机,竟然是用来偷拍他的!
“你每天都去?”
“每天。”易杨像个被审问的犯人,如实供述,“因为实习,他早出晚归,我几乎见不到他。”
谢锦天如今回忆起来,只记得这一整个夏天实习的艰辛,易杨在他喊了几次累以后,便没有再来找过他,他丝毫没有因此觉得这个暑假有什么缺憾。他以为易杨也在忙他自己的事所以才没有联系,哪里知道,他竟对他执迷到这种程度。
蓦然忆起早上听的那段录音里,易杨向程衍坦诚他也有过跟踪别人的经历,虽然隐隐猜到了下文,但真从易杨口中听到他坦白的真相,仍旧是触目惊心。
“那些照片,你印出来了?”
“嗯,我父母不会碰我的书,都夹在那套《国史大纲》里。”
此刻,谢锦天终于不得不去面对他曾企图逃避的东西,随后将那些他所厌恶的仿佛猛兽的部分,圈禁在警戒线之内。
“好,深呼吸,伴随着你每一次吐气,这一整个暑假的记忆,会慢慢地被你遗忘。”谢锦天毫不犹豫地开始了他的“手术”,“如果你一定要记起,就会有窒息的危险。”
说罢,谢锦天俯身在易杨耳畔念出那段最初设置的代码。他与樊逸舟有过协议,樊逸舟出现前的关于谢锦天的重要记忆,都做“封存”处理,好渐渐淡化易杨对谢锦天的感情。
可念到一半,便听易杨道:“不……我做不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谢锦天和樊逸舟都是一愣。他们对视一眼,都没料到向来在催眠状态下逆来顺受的易杨,会出现这样显而易见的反抗。
谢锦天皱了眉,仔细观察了一下易杨的神情,见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才继续强硬地命令道,“忘了这段记忆,它只会令你痛苦。”
“可我只有这些了……”易杨本来因为深度催眠而缺乏表情的惨白的脸面上,暮然滚下一行泪来,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樊逸舟被那串泪珠烫到了一般,立刻按了按谢锦天的肩,示意他稍缓推进。可谢锦天却没有听从,他不信他对抗不了易杨的执念。
有什么东西,能比对死亡的恐惧要来得更为凶猛?
“你有窒息的感觉,那便是因为你在和自己对抗。”谢锦天居高临下道,“让你从痛苦中解脱的办法,便是暂时的遗忘。”
说罢,谢锦天再次俯身,附耳念出那一段“咒语”:“87——汴京——玉壶冰——12——挂落——2015。”
易杨的双手猛地抓挠在了自己的胸口,他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咽声,仿佛被人蒙住了口鼻。
樊逸舟看不下去了,想要放弃这一次的“手术”,让易杨滑入睡眠状态。可谢锦天却拽住了他伸出的手腕,眼神紧紧盯着易杨。
就在这时,伴随着又一行眼泪的滚落,易杨整个身子忽地瘫软下来,就像断了线的木偶。
成功了。
谢锦天的唇角勾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对一脸凝重的樊逸舟低声道,“你收尾,我先走了。”
当踏入夜色中时,谢锦天以胜利者的姿态深吸一口气,随后摸出手机拨了个号。
“喂?吴阿姨?好久不见,我是锦天……您现在方便吗?我来替易杨拿点东西。”
第11章 照片
谢锦天驱车来到易杨家时,已是八点多了,他饭也没吃,手上提着刚去超市买的水果便去按门铃。
易杨是在工作后一年就搬离了这个自幼成长的家,在单位附近租房,一租就是三年。谢锦天没问过易杨和母亲到底是有什么矛盾,因为他自己与母亲那纠结的关系也是旁人所难以理解的。两个少了父亲的家庭,有着看似相似却截然不同的缺失。
谢锦天故意从反方向绕过来,以避免路过曾经的家。来到易杨家楼下,老式的防盗门在确认了谢锦天的身份后咿呀开启,谢锦天走到五楼,易杨的母亲吴招娣已经开着门等他了。
“吴阿姨!”谢锦天堆了笑将水果递过去,吴招娣推拒了好一阵才收下。
谢锦天换了拖鞋进门,这才在灯光下看清了吴招娣的模样。
年轻时,吴招娣也是在这一片出了名的美人,和谢锦天母亲那种极具风韵的美不同,吴招娣的美是淡雅的、娴静的,令人想到门口公园里那几朵年年夏天都盛开的莲花。如今,那公园拆了,吴招娣也因着这些年的坎坷,而成了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发福的女人,只在眉眼间还留了浅淡的影子,与易杨如画的眉目几分相似。
谢锦天小时候常常来窜门找易杨玩,当时吴招娣对他的态度总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巴结,时常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父母的情况,这一点令谢锦天多少对她有些反感,自大学搬家那日来送乔迁糕点以后,就再没怎么见过。
“听说您最近腰不太好?”
“是啊!家务做多了就累!”吴招娣这一抱怨便有些没完没了。
谢锦天忍不住打断道:“幸好易杨要搬回来。”
“搬回来?”吴招娣愣了愣,“谁说的?”
谢锦天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是吗?大概我听错了。”
其实谢锦天早猜到易杨是在骗他,尽管樊逸舟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能看出有人同住的蛛丝马迹,比如收在酒柜里的易杨用了多年的青瓷杯。
“他啊!倒是替我找了个钟点工,每天帮忙收拾收拾。”
两人边聊边进了客厅,谢锦天稍稍坐了会儿,便解释说因为易杨没车不方便,他顺路替他来拿一些书。
“什么书那么要紧?”吴招娣边替谢锦天开了易杨房间的灯边咕哝着。这里只有易杨大学以前留着的一些旧书,在吴招娣看来,易杨只是不愿意见她才支使谢锦天来,故而倚着门抱怨几句。
谢锦天没接话,此时的他,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易杨的房间。这间房间比印象里小了、窄了、暗了,像人老珠黄的妇人,藏着不愿意见曾经的情人。可越是如此,越是令谢锦天涌现了一些类似怜爱的情绪。他怀念和易杨一同在这间房里写作业、下棋的日子。易杨自幼说话就很小声,也只有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他才能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外头,如果他问了易杨两次刚才说的什么,易杨便会红着脸不理他了,他常常喜欢这样逗易杨。
每一寸回忆,都随着地板的吱呀作响而苏醒。谢锦天走到书架前时,竟一时忘了初衷,被一本老相册吸引了注意。
打开来,里头大都是易杨七、八岁时和家人的照片,而那位朴实的工人父亲,在三分之一的位置便消失了,自此以后,易杨脸上腼腆的笑也不翼而飞。而那时的记忆,于谢锦天却几乎是空白的,因为他母亲说晦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他去易杨家。而他也因为不知如何去面对这样沉重的话题而乐得避而不见。
自幼他便是自私的,他从不否认。
“他是要这本相册?”吴招娣怯怯的一句,令谢锦天回过神来。
“啊……不是……”谢锦天这才发现自己随意翻阅相册的行为有多么不妥,“情不自禁。”
吴招娣尴尬地笑了笑,此时便听到水壶的鸣叫声,“我去给泡杯咖啡。”
谢锦天边说着“您别忙”边将相册塞回去,可匆忙之下,却掉出来一张夹在中间的相片——竟是两家人的合影。
谢锦天记得,那是一年级第二学期的植树节,他和易杨为了一同完成这个课外作业,叫来了各自的父母,当时家境不错的谢锦天的阿姨也带着他的摄影师老外男友来了,如此这般,才有了这么一张弥足珍贵的相片。
相片上,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头碰着头,稚气地笑着。而两对父母脸上却都没什么笑容,甚至有一丝的不自然,这令谢锦天很有些不解,他掏出手机翻拍了这张照,这才将它夹回去。
等吴招娣泡好速溶咖啡,谢锦天已经捧着上下册的《国史大纲》从易杨房里走了出来。他故意坐下来,用轻柔而略带慵懒的语调与吴招娣交谈了几句,在接连的暗示中,吴招娣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一会儿,便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谢锦天从易杨家走出来时,还在沙发上小睡的吴招娣已经全然忘了谢锦天来过的事,那一袋水果也全然当成是自己买的了。
谢锦天回到家,将那两本《国史大纲》往茶几上一丢,这才松了口气。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松了领带,他给樊逸舟去了个电话。樊逸舟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声音压得极低。
“照片我都拿回来了。”谢锦天开门见山道,“他情况怎样?”
“还在睡。”樊逸舟对谢锦天这样的雷厉风行多少有些担忧,但终究没说什么,只道,“等他回去了我和你说。”
“回去?”谢锦天眯眼看着挂钟,“他不是住你那儿了吗?”
彼端一阵沉默。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谢锦天坐起身,“只是朝夕相处,很难不露马脚,你好自为之。”
言尽于此,谢锦天便打算挂断了,却听樊逸舟道:“等等,有件事要和你澄清一下。”
谢锦天重又将手机按在耳边。
“当初,我是故意要引你误会的,毕竟你越愤怒,与我合作的可能性越大,但事实上……”樊逸舟顿了顿,“我与易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他厌恶触碰,你是知道的……”
“这与我无关。”谢锦天按下了挂断键。
他不知道为什么樊逸舟会忽然说起这个,为了维护易杨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还是他觉得事到如今谢锦天会在乎这些?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谢锦天十分不悦,他想起身去倒点酒,却不经意间踢到了一袋东西——那袋粉碎的模型。谢锦天盯着看了会儿,又想起樊逸舟的话,于是狠狠踢了脚,将袋子踢到了茶几下去,眼不见为净。
后面两天,易杨借口身体不适用了两天年假,谢锦天也乐得自在,独自在办公室里处理自己的事。可不经意间,总瞥见了那只被摔出一道裂痕的录音笔,它静静地躺在易杨桌上,像挑起一边的眉。
谢锦天故意不去注意它,可到了第二天下午,无事可做时,他终究还是投降般一把抓起那录音笔,将录音拷贝到电脑上,戴上耳机。
将进度条拉到他清楚记得的七分零五秒,谢锦天略一犹豫,还是按下了播放键。
盯着漆黑的画面,他听到程衍接着道:“真的吗?您跟踪的是谁?”
“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易杨轻叹,“他并不知道。”
程衍沉默了会儿,并没有继续围绕易杨的私事追问下去,只是道,“谢谢您和我说这些,我还以为只有我……我知道这不对……很变态,可我忍不住……毕竟,这是没什么结果的。”
“我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