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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充塞长街,又有雪片似的冥钱漫天飞洒,一眼望去蔚如银琼世界。
安永坐在牛车中,跟随着送葬队伍前往崔氏的家族墓地。贵族繁冗的礼节时刻考验着他的耐心,嘈杂的人声更是将葬礼原本就缓慢的节奏拉得无限长。因为队伍要出城,沿途撒了不少避邪的粉末,安永嗅着那股刺鼻的味道,心情烦躁地望着车外解闷。
这一路除了前来会葬的亲朋好友,他还看到爬满了水痕的房屋矮墙,整座城市依旧满地泥泞,在队伍出城的时候,一段被冲毁的夯土城墙赫然映入安永的眼帘,这损毁的巨大缺口有五十多米长,足以使整座城池失去防御能力,因此此刻正被重兵把守着。这些显然比一帮素不相识的亲戚更要吸引安永,他在车中看着城下士兵们充满敌意的目光,猜测这座城市也许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洪水。古代城市的防洪能力并不发达,这样的浩劫应当并不鲜见,灾后如果善后措施不力引发疫病,难民的死伤就难以控制了。
安永皱起眉,这才悟出那些用来避邪味道刺鼻的粉末,可能是用来预防瘟疫的药粉。
崔氏的家族墓地坐落在新丰城外的一座山岗上,当队伍到达墓地之后,安永被仆从簇拥着下车,一路观察着众人的举止,渐渐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了。冬奴片刻不离地侍奉在他左右,总是先一步报出向他走来的人是何种身份,今天他的父亲告病没有出席葬礼,每个人都是先同他的母亲行礼,再走来向他问候。
这个时间差对安永非常有利,他迅速学习到了平辈和长幼间的礼仪——他所处的时代真是一个多礼的世界,仅仅是一个见面打招呼,就被辈分、性别、尊卑、血缘远近等等细分成十几种,好在同族中有安永的近亲平辈,他有样学样地模仿了一会儿,大致就没有再出过错。
其实稍稍的反常和滞涩并不会给安永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近来发生在他这副身体上的变故实在太多。国破家亡除了通常的意义,在他身上又被赋予了别样的色彩——与他一向亲密的官家被俘虏,胞妹遭新来的暴君逼婚后自杀,连他自己都咬舌自尽险些丧了性命——经历过这些,人多少都会改变些心性 吧?
安永对周遭投来的目光不以为意,这时原本井然有序的葬礼却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从宫中发出的黄衣使者不请自来,十几骑快马驮着锦帛珍宝来到崔神爱的灵柩前,为首的宦官下马后对崔夫人宣旨道:“官家听闻今日贵府出殡,特命下走送来赗赙助葬,还请贵府上下节哀顺变,珍重金玉之躯。”
说罢那宦官令左右将赗赙一一送到崔夫人面前请她过目,只见蜀锦白绢明珠宝玉,都是宫中珍品。众人看在眼中,心里雪亮,知道这是贼掠来的东西,如今反送给他们作人情,怎不叫人齿冷?
为首的宦官冷眼看着崔府收下财物,瞄了安永一眼,又捧过一只大方漆盒来,走到他面前:“永安公子,这是陛下吩咐下走交给您的,请您务必过目。”
安永将漆盒揭开,只见里面叠着一沓衣裳,上面又压着几块玉佩,叫人看着眼熟。倒是崔夫人最先将那盒中的衣物认了出来——这是她当日亲手为儿子穿戴的衣裳,岂能印象不深?!
“那……那狗彘……”素来以优雅示人的贵妇人这时候气得面如金纸,挺拔却单薄的身子虚晃了两下,竟向前直直栽倒。安永见状立刻伸手将她抱住,这时众人乱作一团,有只顾哭喊的也有忙着递药的,渐次大家也琢磨出了新皇帝送这衣服的意味,却出于惧祸的心理,谁也不敢作声。
崔夫人因为气急攻心一时晕了过去,在众人手忙脚乱的救治下,不多时便悠悠醒转。她没有像其他弱女子那样一醒来就哭天嚷地,只是睁大了眼睛,紧紧盯住自己的儿子。这时天际忽然落下一阵细雨,安永在她的目光下站起身来,退出乱纷纷的人群,转身看向捧着漆盒的宦官。他看出了宦官眼中的狡猾世故和幸灾乐祸,舌根微微一颤,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能开口。
最后他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指指自己身上的丧服,将那只漆盒重新阖上,退还给宦官。
其实对于奕洛瑰这番居心叵测的行为,安永并没放在心上,要他这样一个从现代过来皮糙肉厚的大男人,为了几件衣服觉得羞辱,实在是件可笑的事,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安永侧过头,从山岗上向下鸟瞰远处的新丰城——只见被损毁的城墙外,是许多密集的民居,那里受灾非常严重,许多人正在城西的一条河堤上抢修。
此刻他急于知道这座城市之前发生过什么,却不能开口问任何人,也许书架上的那只信盒,可以帮他找到点什么。
9第八章 千金堨
葬礼过后,安永回到崔府,连着几天将自己关在房中,连冬奴都不让近身。
他翻出了崔永安过去所有的通信,皇帝的、同僚的、亲属的,盘腿席地而坐一封封的读,渐渐就让他明白了许多事。
他现在的身份叫崔宁,字永安,在这个时代属于贵族阶层。这个时代做官不需要科举考试,而是通过一个叫作“司徒府”的评审机构给候选者评定品级,再由吏部来根据品级授以官职。评级的标准主要依据德行、才能和家世,具体手法又可分为“九征”、“八观”、“五视”。
安永耗光自己文言文的那点老底,才勉强弄明白这些手法的含义。
所谓九征,是要求人的表现能达到心性淡泊、睿智、勇敢、坚毅、冷静、乐观、仪表端正、容色无邪、声清气缓。
八观是要观察其人在面对利益取舍时的态度、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反应;观察他的志向品德、达到目的的手段;观察他敬重爱戴什么人,情绪波动时如何处理;观察他的缺点和优点;观察他的聪明程度,以便推知他能达到的层次。
五视则是视其平日安于何种状态,显达时推荐何种人,富裕了是否会付出,失意潦倒后又做些什么,在贫困时对于财物的态度。
这些衡量条件在安永看来,对一个人的道德考验已经非常苛刻,全部都能做到的人,真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完人了。此外评定后的等级从上至下分为九品,其中第一品为上古的圣人们虚设,因此第二品才是真正的最高品;而被他占据的这副身体——崔永安此人,竟能够在弱冠之年就被评定为第二品,也难怪他的母亲可以那样骄傲地、称呼他为“新丰城的永安公子”了。
想到此安永不禁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房中那些留有崔永安落款的字画,深感压力巨大。
崔永安在被司徒府评定为二品之后,便由吏部授以官职,这踏入仕途第一步得到的官职,叫作“起家官”。一般来说,起家官的官品会和司徒府的评定相差三品,也就是说,崔永安被评为二品,那么起家官就是五品。
在同僚写给崔永安的信中,有许多封信来自将作大匠,都是与崔永安探讨关于宫室、宗庙营建等等的问题,安永从中得知崔永安的起家官是五品的工部郎中,专门负责京城的兴造之务,举凡城池修浚或者土木缮葺,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安永转过脸看向身旁长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宫室模型,伸手取过一个来,揭开屋顶看内部的构造,只觉得设计精准科学,唯有叹服而已。
如果说他现在所处的世界与自己原本的世界是一个平行空间,那么这个世界的崔永安,不仅与安永样貌相同、名字相近,连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都有不谋而合之处,真是太奇妙了!这认知让安永不禁对这副身体的前任主人莫名亲切起来,觉得冥冥之中命运会做如此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
那么和沈洛长相一样的尉迟奕洛瑰,在这个世界里又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安永想象不出。他迟疑地皱了眉,苦想半天之后决定随遇而安——安永信佛,所以相信神迹也相信因果,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作客,自然万事都已有了安排,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说起来,安永还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有没有佛教。在妹妹的葬礼上做法事的都是道士,自己外出时也没留心过城中是否有佛教建筑,改天有机会一定要仔细找找。既然是平行空间,佛教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传入了中国,不过现在这里可不叫中国,从书信中看应当叫魏国,只是这个魏国也已经刚刚灭亡,而新皇帝尉迟奕洛瑰,应该还没有给这个国家取好新名字。
安永又从书信中得知尉迟奕洛瑰原先是柔然部落的首领,十几年前柔然部从北方南下攻打魏国,期间更替了三任首领,直到五年前尉迟奕洛瑰继位,才使柔然部在战场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新丰城作为魏国的首都,在魏国疆土全面沦陷后仍然闭城死守,令尉迟奕洛瑰的大军久攻不下。安永可以从比较新的几封信中了解到,新丰城在守城后期已经闹起了饥荒,即使是在衣食无忧的贵族之间,传递的也普遍是消极的情绪。
而所有信件中有一封来自工部水部郎中的信,引起了安永格外的注意。这位水部郎中名叫陶钧,在信中与崔永安主要讨论的,是如何防御柔然大军水攻新丰城的问题,只见字里行间忧心忡忡,反复提及一个叫“千金堨”的地方,安永依靠写信人只字片语的描述,猜出那是一个类似于水库大坝的建筑。
他忽然心中一动,起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就顺利找到了新丰城的平面图——崔永安在工部任职,收集的绘图亦很专业,即便这个时代的图纸不符合安永的读图习惯,但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按图中所示,新丰城由内到外,分为宫城、内城、外郭三部分,其中宫城和内城有版筑夯土墙保护。安永进宫那天看到的,是宫城的城墙,而出殡那天看到的,则是被大水冲毁的内城城墙。外郭则近似于城乡结合部,因为没有城墙保护,在大水中受灾最为严重,并且从外郭简单拥挤的建筑形式可以推断出,居住在那里的百姓基本上都是平民。
安永在新丰城的西面找到了“千金堨”的位置,不出所料,那果然是一个控制水库的大坝。从图中看,新丰城的南面有伊水、鸾水两条大河,西面则有一条谷水河,新丰人利用这条河,在距离内城二十里处蓄了一个水库,水库的大坝就是千金堨。
千金堨如果开闸,水库中的水就会顺着一条名叫千金渠的大渠通向新丰城。当千金渠中的水流到新丰城西北角时,又会与一条名叫金谷水的河汇流,二水除了注满护城河之外,还能顺着三条渠道流进新丰城中,以满足全城人的日常使用。
这个水库差不多与新丰内城一样大,在提供生活用水和调节旱涝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水库自身又利用一条河道与新丰城南面的伊水相连,因此在雨水多的时节,如果水位暴涨给新丰城带来威胁,只需打开与伊水相连的河道,水库中多余的水就会绕开新丰城,直接流进伊水河——这真是个巧妙的设计。
然而假设有敌人控制了这个水库,将水库连接伊水河的通道堵死,再封闭千金堨恶意提高水位,那么利用雨季汛期完全可以制造出一只洪水猛兽,趁着千金堨决堤的一刹那破笼而出,撕开新丰城坚固的城防。
安永一想到这个可能,整个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