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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徐行之一脚踏入现世时,除了红尘风味扑面而来之外,入目的尽皆是熟景熟物。
——他们来到了大悟山下的小镇茶楼,当年徐行之等人与陶闲邂逅之处。
小时相援之情,令陶闲怀璧也似的怀着无尽的报恩之心,宁愿耗尽十三年光阴与他一身凡胎骨血,来报答这萍水相逢之恩。
蛮荒里的时间计量毕竟与凡世有所出入,现世中恰是冬季的黎明,天色黑得浓稠,仿佛有了实体,能一把抓握住似的。
早出的几名弟子发出的动静惊动了茶楼老板,在徐行之踏出蛮荒时,伙计早已掌上了灯,打着哈欠守在炉前烹香煮茶,茶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得砰砰作响,那温暖的香味恍惚得像是从前世传来,惹得茶楼内几名弟子统一地怔愣着,由丝丝缕缕的茶香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茶楼的伙计换了几茬,老板却还是那个老板,只是一生漫漫,如负鼎前行,将他原本高挺的腰背压得佝偻了下去。
他甚至还记得徐行之。徐行之当年便是卓然华彩的青年,足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气度,如今容颜未改,自是好认。
老板恭敬地对徐行之作揖,徐行之一揖回拜,又取出刚才孟重光交与他的储物戒指,将里面曾被周望拿来做抓子玩儿的银锭取出一枚来,递与老板,权作容留之资。
老板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徐行之也不欲与他推拒,揭开柜台上置放零钱用的玉蟾小罐儿,将银锞子当啷一声丢了进去。
现在的四门由九枝灯管辖,容留一群老四门的越狱之徒是要承担风险的,老板身处小镇,或许并不清楚道门变故,但能在此时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已是极大的恩惠了。
徐行之转身问道:“曲驰呢?”
一风陵山弟子拱手回道:“徐师兄,曲师兄自蛮荒出来就昏沉得很,被周师兄和陆……陆师兄,搀上楼去休息了。”
徐行之正欲转上楼去查看曲驰如何了,就见周望自楼上缓步下来。
她没下过楼梯,从高处下来向来是直通通地往下跳,现在铺了一条好端端的路在她面前,她反倒不会走了,就像第一次下楼的小奶猫,踮着脚尖,谨慎地一步一挪。
谁都不会嘲笑这孩子滑稽的姿势。
待她双脚重归地面,徐行之问她:“曲驰如何了?”
“干爹安置下了。”
提及此,周望默然了片刻。
回到现世之后,她第一时间向伙计打听有无见到一个秀气病弱的男人。伙计是个年轻人,一边好奇地打量她短褐穿结如同野人的打扮,一边大大咧咧地应道:“那门刚一打开我就给吵醒了,我以为这是啥凶像,就没敢过去细看,躲柜后一直盯着它呢。你说的那个人,第一个从里头出来的人已经向我打听过了。我没瞅见。”
周望尚怀揣着一分希望的心忽忽荡荡地沉入了深潭之中。
现在她衷心希望曲驰就这么一直安睡下去,不必醒来追问陶闲在何处:“舅舅和舅娘在看顾他,徐师兄尽可放心。”
言罢,她看遍小小茶楼,见光门犹在,不禁问道:“孟大哥呢?”
徐行之语焉不详:“他在找我们落下的重要之物。”
来不及问徐行之口中的重要之物所为何物,周望盯准了窗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徐行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沉淀着一湾浓墨的天际不知何时已消却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正如向盛满残墨的砚中冲入一股清水,黑淡了,化作了悠悠流动的液态。
先冲破黑暗、披洒而下的是一道澄红光芒,落在对面画楼琉璃瓦之上,随即,红光泼泼洒洒地穿过云层落下来了,积丘山,决昆仑,吞江海,少顷,一轮染了金色的圆日豁然跳出屋脊,其势滔滔,拥揽天下。
“……那是什么?”周望在梦呓和呻吟。她哪怕在最美好的梦境里,也从未见过如此胜景。
徐行之将手搭在她肩膀之上,把她推到了清朗的晨光之下。
周望起初有些恐惧,她在阴暗之中摸索了太久,乍见到这浑圆的日头,就像第一次见到怪物的羊羔。但她还是充满勇气地走了出去,仰头视日,觉得眼睛灼痛,周身却奇异地温暖了起来。
“……是日出。”徐行之沉声道,“是现世的太阳,我们的太阳。”
第100章 斯人不归
太阳出来了; 街道渐次热闹了起来。
菱粉糕、煎白肠、炒鳝面、花生担子、河鲜冰碗,酸苦甘辛咸;鸡贩子、补锅匠、地理先生、磨刀的、捏面娃娃的,嘈乱喧闹吵; 共同凑成了个人间烟火的模样。
茶楼借了老板探亲回乡的名义; 宣布暂时挂牌歇业。刚回到现世的十几人不约而同地缩在了茶楼二楼的包房之中; 透过格窗打量着凡间诸象。
面对蛮荒中的怪物异兽; 他们司空见惯且游刃有余; 然而大家已许久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了; 简直是不知所措,个个都觉得自己像是从山林中误闯入尘世的野兽,自惭形秽,仿佛自己长出了无形的爪牙和长毛。
所谓到乡翻似烂柯人; 不外如是。
所有人中,唯有徐行之在虚假的尘世里度过了十三载。尽管十三年来看到的是满街幻影; 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不至于让他对眼前的一切有所畏惧。
徐行之细心地拉上了二楼所有包房的竹窗帘; 只教他们先听着尘世之音; 渐渐习惯; 而他自己领着周望,单独挑了一间向阳的包房; 趴在窗边,取了几样从老板那儿兑来的银钱,先教她认俗世的钱,又向她介绍这条街上的小吃和各样新鲜玩意儿。
周望双目乌溜溜地四下转着; 像是跑进街市来的小鹿,所见一切皆是新鲜奇景,斜对角扎纸鸢的小摊,她足足盯着看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它逐渐脱胎,露出了个竹骨银鸾的模样。
徐行之问她:“喜欢?”
周望答非所问:“干娘给我缝过一个有花有草的小布袋,用几股线缠着,告诉我这个叫做风筝,牵着线便能飞上天。从搓线到做成,他足足用了半个月。”
徐行之默然。
周望托腮看向对面,缓声道:“其实风筝并不算很好玩,我放了一个下午就玩腻了。但是干娘看我玩得开心,第二日又把风筝取出来给我。因此每天我练过功法后,都会牵着线到外面跑一跑。从四岁到九岁,我放了五年。”
“还在吗?”徐行之问。
周望自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口袋,上面破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口子,大概这就是它无法继续放下去的原因了。
上面不只有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线纺就的花和草,还有蹲在花草里的小女孩。如果它是照着周望小时候的样子细描的话,的确需要半个月才能绣出来。
周望仰望炫目的日冕,闭上了眼睛。
她眼前浮现出一片淡红色,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苍白的、只有二十岁的凡人青年影像。
他第一次看她放风筝时,茕茕孑孑地站在塔前,拍着手期期艾艾地对在前方飞奔的小女孩儿喊:“阿望,飞。飞。”
后来,女孩她长大了,生出翅膀,飞出了蛮荒,去了没有他的地方。
徐行之没有说话,只伸出右臂,拿木手把周望的脑袋往下压了压。
长久视日,徐行之怕伤了她的眼睛。
陶闲用一身血肉,换来了徐行之的右臂,让徐行之不至于变得更破烂,但他却半分喜悦也无。仅有的一线希望虽说是寄托在孟重光身上,也实在渺茫。
然而,既然已回到现世,有些事他们也不得不考虑着去做了。
他正出神想着,便听一声惨叫自侧墙边传来。
一听那声音,徐行之便反应过来,刷拉一把扯上竹帘,方才转头,扬声喊:“过来吧。拉上了。”
过了好半天,周北南才捂着左手一脸痛苦地穿墙而过,过来后也不客气,张嘴就骂:“别人包房里都拉着帘,怎么就你这里有太阳?!”
徐行之自窗台跃下:“谁让你看都不看就往里进。”
说着,他来到周北南身前,扬扬下巴:“……手,让我看看。”
周北南拿右手护住左手,轰他:“滚滚滚,恶不恶心。”
徐行之二话不说,一折扇敲上了他的右手手背。
周北南被敲得愣了神,右手一松,徐行之拿“闲笔”将他的左手手掌挑起,勾至面前,一眼看过去,眉头便蹙了起来:“小陆!”
周北南在见到阳光后躲得倒快,但左手手背还是被阳光炙伤了一大片,好在陆御九隔着老远便听到他大呼小叫,又听到徐行之叫他,很快赶了过来,捉起周北南的手,帮助他疗愈灵体。
周北南的特殊在蛮荒里不很明显,来到现世,立即显出了孤独无助来。
——凡鬼奴,唯有战时,有鬼主供给灵力才能不惧日炎阳光,平时的鬼奴与一般的鬼区别不大,惧光惧热,周北南此等修为也不能幸免,在白日里难免虚弱,更别提刚才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脸光,若非他及时拿手背挡了一下,这张脸现在恐怕都不能看了。
周北南一边吸着凉气,一边对周望说:“曲驰醒了。阿望,你去看一看。”
徐行之袖着手,觉得此处没自己的事儿了:“我也去。”
“他挺好的,就是一直在发呆。”周北南挥挥手,“阿望去,你留下。小陆有话跟你说。”
送走周望,陆御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徐师兄,我想回一趟清凉谷。”
徐行之点点头:“行。等等重光,到时”
陆御九有些为难:“……他何时能回来呢。”
“很急?”
陆御九从怀中掏出那碎成几片、被他妥善包裹好的青玉轮盘。
徐行之明白了,于温雪尘而言,青玉如身,孤高且直,如今玉碎,也不能随他落于蛮荒,而应归葬清凉谷之中。
此时距天黑还很有一段时间,于是徐行之问周北南:“你是留下,还是跟着他一起去?”
周北南摇头:“孟重光还没回来,曲驰又犯着迷糊,我得留下来。”
陆御九插了句话:“其实我独去独回也可以,但是北南说一定要让徐师兄相随……”
徐行之颔首。
这话说得也没错,谁也不知道清凉谷现在是怎样一番景象,万一有魔道镇守,陆御九护派心切,难免要惹出动静来。
他虽说已成元婴之体,然而手下最厉害的鬼奴周北南不在,仅靠那些残魂遗魄,也是难以为继。
思及此,徐行之对陆御九道:“行。反正周胖子顶不上用,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闻言,周北南四下去瞄板凳,气得想给徐行之来个杠头开花。
二人既然相约,便即刻出行,争取早去早回。
他们走后,周北南便坐在门户皆闭的茶楼一楼,盘坐在一片腾跃着细细光尘的窗下擦他的长枪。
没想到,一刻钟后,三道脚步声自楼上一路响了下来。
周北南抬头一看,等到瞧清那三人中的一个人后,难免惊讶:“曲驰?你们要去哪儿?”
曲驰乖乖站住脚步:“……要出去。”
周北南觉得自己选择问曲驰真是脑子进水,转而看向了周望。
周望跟在曲驰身后,略有无奈:“干爹说想出去走一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曲驰温声保证:“我不走远。我只是去找陶闲。”
……四下里一片沉默。
曲驰有理有据地分析:“他不在这里,就一定是到外面去了。”
周望有点慌张,望向周北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