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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徐寅良和刘龄之在甲板上就着咖啡、相谈甚欢时,宋亚泽在房舱中醒来。他刚刚穿越,头脑还发懵,眼前的一切也让他感到极其陌生。
房舱里的空气像停滞一样,人在里面呆久了会感到窒息。所幸铺位还算敞亮,金丝绒线的铺面料子也算柔软;透过圆溜溜的厚玻璃窗,还能将海景窥得全貌。
一个房舱分上下两铺,床铺旁便是木板小桌,上面堆着嗑剩下的瓜子壳,还有像一潭死水般静止的汽水。油墨味极重的报纸散乱地铺在地上,亟待被丢进垃圾桶去。
宋亚泽睡在上铺。随着船舱的晃晃悠悠,他晃着身子下了床。无意间,瞥到那些发黄的皱报纸上,心里一惊,上面以繁体字赫然写着:“申报”、“中华民国十九年”。
1930年,那我现在是20岁?宋亚泽心想,他低下头打量自身穿着,看到腿上套了条熨烫讲究的西裤,上身的丝质衬衫剪裁得当,袖口边镶着银线;外面还裹着个硬线条的白背心,左胸的口袋挂了只金灿灿的钢笔。
这是民国时期留洋学生的典型打扮,新潮而受人尊敬,唯有俗称“小开”的富家子弟才能消受得起。
宋亚泽推开舱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湿热的海风,带着火辣辣的光线,照得他近乎要淌眼泪。
眼前是一番活力景象。各式肤色的人混杂一汽,女性多穿着繁琐而复杂的袍裙子,中文和英文时不时交互,还夹杂着他听不懂的小语种。
他蹬着熠熠发亮的皮鞋刚走出几步,就有眼见儿灵活的侍者端着托盘,为他送上一杯冰咖啡。侍者挤出熟练的谄媚笑脸,身上着件黑色缎马褂,上面沾染一点尘土油渍。
宋亚泽接过咖啡,生疏地冲他笑了笑,便踱步走远了。留下等着要小费的侍者原地呆愣半天,才气得把嘴一撇,寻找其他“懂规矩”的客人去了。
轻啜咖啡,品味着这与速溶品种全然不同的醇香,宋亚泽舒服地叹口气。他倚着船栏,将眼光定格在空中盘旋的灰白色海鸟身上,心里布起莫名的熟悉感和兴奋感。
这一次,他来到了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时代,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作者的臆想,而是一段以人为石、以事为瓦堆砌起来的历史,实实在在的历史。
邮轮似是遇到不小的波浪,劈波斩浪的同时船身也趔趄一下。宋亚泽被这晃动惊扰了站姿,他赶忙抓住船栏,手里的咖啡杯却要顺势话落,眼看着就要向大海投怀送抱。
一只手慌忙替他接住杯子。宋亚泽心里放轻松些,抬头一看,原来发出这“义举”的,是一个高瘦而孤单的身影。
这人长着双东方美感的丹凤眼,干净的单眼皮透着股年少青涩;过瘦的脸庞更显得他的下巴棱角分明。他的三七分被梳得一丝不苟,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来;穿着并不时髦,也不洋气,套着文人雅士青睐的蓝色长衫,还是粗质地的棉料子,连鞋子都是灰溜溜的布面。
这是一个相貌与穿着俱普通无奇的人。宋亚泽看到他的脸时,还是顿了一秒。因为这人的鼻梁和面颊上,布着或浓或淡的雀斑,以鼻梁上的最重;虽不至于到毁容的地步,却实在影响了他五官的美感。
“谢谢你。”宋亚泽接过杯子,忽略他的面貌缺点,紧盯着他的眼睛道。
这人努了努嘴欲言又止,眼神颇为不安,尴尬地涨红了脸。他似是想回一句“不客气”,眼神却有些躲闪,无处安放的双手透着腼腆气。他看了看宋亚泽,憋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硬生生地转身离开了。
宋亚泽瞧见他僵硬的背影,当他是害羞的人,便轻笑了下。他举起杯子,发现里面的咖啡已经所剩无几,只剩点黑渣点孤单飘零着。他心里暗想,咖啡洒出去不少,大概弄得那青年满手都是。
“亚泽!”一个嘹亮的高亢男声将宋亚泽的注意力牵引过去。“你怎么出来了?愣着做甚么,想心思么?”
宋亚泽看到这陌生的脸,暗想他应该是同行的朋友,便迈开腿朝他走去,坐在旁边空出来的绒面椅子上。
“你大半个月都不怎么出房舱,天天写航海日记。今天终是想通了?”徐寅良笑道,他身旁还坐着刘龄之。“跟你做个介绍,这位是刘龄之,和我们读一个中学呢,要去到美国读物理系。”
“你好。”宋亚泽和他握握手,交换了问候。
“久仰。”刘龄之客套道,“寅良一直在夸赞你,说你此去是要读哲学系,将来能作个‘东方笛卡尔’。”
“不敢,不敢。我只是有点兴趣罢了。”宋亚泽默默擦了把冷汗,心想学者就是不好做,自己这个冒牌货恐怕早晚被人拆穿。
“咱们留学的,多半都是兴趣使然,否则谁愿意离家这样远?”徐寅良丝毫没发觉自己的发小有什么异样,“学费还这样贵,吃掉我半年的花销。”
“半年的花销,兑换来一辈子的金外壳。”刘龄之接过话,神情有些愤然,“我大哥说,这做学问的人,不去留学得来一顶头衔,就像乌龟没了壳。可要我说,这美国货文凭就这么值钱?”
宋亚泽瞥了一眼两人的打扮,均是用料讲究、端庄得体,便开口道:“学费这么贵。出国留学的,大概都是家底子厚实的学生吧。”
“那可不一定!”刘龄之赶忙否定道,“住我对舱的也是要去读物理系的,他可是考取了庚子赔款的公费生!整天穿长衫,一件像样的洋装都没有。听说他父母都是做小生意的,家里没多少底子……”
“就是那人嘛?”徐寅良指着远处一个蓝色长衫说。“整条船上,穿长衫的年轻人只有他一个!”
“就是他!”刘龄之点点头,“他叫李元甫,性子沉闷得很,遇人都不怎么多讲。他现在一个人住一间房舱,之前还跟一个人同舱,可那人嫌他脾性,就搬出来睡我上铺了。这些都是我上铺同我讲的。”
“他就是‘中国特斯拉嘛’!物理学得那样好,身材高瘦又沉默寡言的,除了特斯拉还能有谁?”徐寅良立刻给李元甫起了外号,笑言道。
“咳,他怎么长了一脸麻子?!”徐寅良眼神好得很,隔老远捕捉到李元甫脸上的雀斑,惊呼道,声音里带着嘲意。
“寅良,这你就不懂了。”刘龄之笑道,“这叫雀子斑,不是麻子。”
宋亚泽不喜这两人戏嘲的姿态,便替李元甫说话:“这又不是什么胎记,有的外国人还以此为美呢。”
三人喝着冰咖啡聊了一会,题材从天气跨越到溜冰、北平。在甲板上用过晚餐后,宋亚泽就和徐寅良一起回了房舱。
路上,徐寅良盯了宋亚泽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亚泽,我觉得你今天和平日里不太相像。”
宋亚泽笑了笑,不出意外地说:“说说看,是不是变了个人啊?”
“不是。你的性子倒一点没变。”徐寅良拖长了尾音,似是在思考,“可我总觉得,你像是老成了许多,讲话也不再文邹邹的了。”
第91章 船旅
回到房舱; 徐寅良胡乱洗把脸就睡下了。一整天来; 他的嘴巴鲜少关闭过,不是和男同学高谈阔论天下大事; 就是和妇学生打情骂俏; 着实将他累坏了。很快,下铺就传来忽高忽低的呼噜声。
宋亚泽躺下闭上眼睛,却感到金丝枕头下压着块硬硬的什物,中午穿越过来时头昏脑涨; 竟没感觉到。他抬手一摸,就摸出个厚重的日记本。
点起灯; 本子是道林纸质; 大约有两根手指的厚度。硬抄封面上画着一只鹅毛笔; 笔下是漂亮却难以看得懂的花体英文。这种本子; 一般人家是用不起的; 唯手有余钱的文化人才会去买。
宋亚泽翻开日记本; 映入眼帘的便是彭木芝飘逸大气的字体。他浑身一震; 惊叹字竟可以写得如此富有感染力。小心翼翼地凑近灯光; 在微微发黄的光线下,纸张散发出流年的厚重味道:
【九月初六
昨偶遇久违的雨桂兄; 送我一本《唯物史观》。我点灯夜读,不觉已黎明时分; 如醍醐灌顶,浑身大汗淋漓。自炎黄至清祖,无有置人民于历史浪尖之学说!孟子虽提“民贵君轻”; 却无有可靠说辞得以证明。而今马克思所列考据凿凿,实为人类历史之明路……】
【九月廿十一
今向威兹大学汇了学费过去,大抵要读上四年,拿个哲学学士文凭。听闻大姐讲寅良也要随我同去,要读文学系。如今局势动荡不安,父亲虽为前清举人,尚在仕途受挫,更何况我这无头衔的小辈?唯去留洋拿个文凭回来,方可安身。】
【九月廿十九
在读《资本论》英文本,尚未见到中文译本,感触颇深。今同寅良去他家工厂讨杯茶吃,见到身穿破马褂的工人,surplus value都被厂主子拿了去,连大字都识不得,真是可怜!】
【十月十四
今在老师指教下,把别号叫做‘辞修’,意与修正主义告辞、反对修正主义……】
“亚泽,你怎么还点着灯?睡不着嘛?”灯光还是惊扰到了铺下的徐寅良,他打了个滚,揉了揉惺忪睡眼,困倦地说。
宋亚泽连忙合上日记,将灯的电源线拔掉,铺下的动静才平息了。他睡意全无,房舱里颇为闷热,喝醉酒似的左右摇晃。他辗转反侧又怕影响了徐寅良,只好蹑手蹑脚地下了铺子,出舱去甲板上吹吹风。
一轮清净的明月扫平了白昼留下的热浪,一切事物都躲藏在银光之下。海潮褪去,在尽头低声呜咽。船身漂泊在银面上,像是平稳前行着,又像是静止不动。
这是一个宁静空灵的夜,月亮的影子斜斜地映照在海面,像开出了一条光带,沿它走下去能到达纯净的天堂。
所有的人都在睡梦中,一切是这样安静。只有宋亚泽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船头隐约缥缈的小提琴声。
宋亚泽头顶皓月,脚踩带些潮意的甲板,视线却落在了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上。
李元甫左手端着小提琴,眼睛下垂着,在拉着说不上名字的曲子。一袭粗布长衫,精致的西洋乐器,画面着实不太和谐。他就像一尊孤高的雕像,在月光下与小提琴紧紧相拥。然而,他的手法绝不能算熟练,调子也不中听。
宋亚泽站在船杆的阴影下,凝视着这尊雕像,心里漫起铺天盖地的心酸。这是久违的心酸,似乎从远古洪荒之中滚滚而来,伴着说不清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挪着步子,不知不觉间,竟已走近那人。
小提琴声倏地停下,消失在安宁的空气中,留下回味无穷的琴弦振动。
被身后的脚步声惊到,李元甫自知拙劣的琴声为人听到,红着脸转过头,发现正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哥。
两人对视,空气中蔓延着尴尬的安静。宋亚泽最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说:“你叫李元甫吧?我听别人说起你,你是庚款公费生?”
“嗯。”李元甫轻轻点头,脑袋耸拉着,神色腼腆而害羞,活像一只受了惊不敢露出头的乌龟。
宋亚泽笑着走近他,轻拍一下他僵直的肩膀,说:“我叫宋亚泽,要去读美国读哲学系。听说你是学物理的,这么说来,我们是站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去研究宇宙,对吧?”
李元甫愣住了,他眨巴几下眼睛,道:“对……”
宋亚泽忍俊不禁,他扶着船栏,笑得弯起腰来:“你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不愿多讲话,肯定要被人误会,说你清高、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