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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阴森森的,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味道。摆了一张床,一个橱柜,其他的就看不清了。苏默有些怅然地靠在程淮义肩头,小小声嘀咕:“说不定我就是在这里生的呢。”
程淮义把手里的棍子丢一边去,本来想拍拍他,又想起自己手上脏,于是把手握成拳头,用小臂轻轻碰碰苏默:“瞎想什么呢,都什么年代了,你肯定是在医院里生的。”
正当两个人商量着要不要找个东西把门砸开,一个路过的婆婆停住,奇怪地看着他两。
正当程淮义想他们是不是被人当成小偷了,那个婆婆却问他们要不要去她家里坐坐。
苏默和程淮义无言地看了对方一眼,就跟上了那个婆婆。果然,那个婆婆在前面第四栋楼房前停了下来。
“进来,进来。这么热的天——”婆婆让他们坐在堂屋里,给他们开吊扇,还给他们拿小熊猫雪糕吃。
苏珍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见到那个孩子。苏稻带走他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发誓:绝对不会再回到这里。
但是这个孩子一站到她面前,她就认出来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她还不够老,不够老到忘记苏家是怎么在一年之内办了两场丧事的。
现在苏默坐在凳子上,样子乖乖的吃雪糕。那个婆婆一直在看他,他想要不要喊人家“姑婆婆”。可是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又不认识他。
是苏珍先问的他。
苏珍问苏默:“你叫苏默吧?怎么一个人回来的?你大姨呢?”
“大……大……大姨?”苏默惊得都口吃了,手里的小熊猫没握住,掉在裤子上,印出一团脏污。
程淮义也被惊呆了,难道苏默不是苏阿姨的孩子?那他的父母到底是谁?
“苏稻是怎么和你说的?她怎么让你回来了?”
“我妈,我妈死了好几年了。不是,婆婆,我妈到底是谁啊?”
苏珍愣住了,她没想到苏稻会死了,她年纪还轻啊,怎么就没了呢?怎么就没了呢?她浑浊的眼睛渐渐沁出一层水光,哽咽地喃喃:“我那早死的大哥大嫂啊——”
她终于明明白白告诉了苏默,关于他的身世。
苏默的亲妈叫苏禾,是苏稻的妹妹。她们的父亲、苏珍的大哥早亡,家里只有两姊妹和一个妈,原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
没想到有一天,苏稻发现妹妹肚子大了,她问了很久,苏禾才告诉她,是隔壁莫家的儿子干的。原来两个孩子一直眉来眼去,终于趁大人不注意弄出了事情。
虽然未婚先孕这个事情让苏家很恼火,但是让两个孩子摆酒结婚了,也就没什么了。
但是,莫家不肯。
莫学闻当时还在大学念书,苏禾高中毕业就不念了。而且她们家只有三个女人,更加没什么钱。
莫建国瞧不上苏禾,对上门要说法的苏稻就一句话:“不可能。”
莫学闻不可能和苏禾结婚,至于苏禾肚子里的孩子,那就苏禾自己负责好了,反正他们家不要。苏稻被莫家赶了出来。
苏珍指着左邻右舍对苏默说:“看到了吗?这个庄子上好几户都姓莫,都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们苏家连个叔伯兄弟都没有,没人撑腰啊!”
“那莫学闻呢?”苏默捧着脸,像是听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个莫学闻,一开始还哄着苏禾,说是他父母不同意,他肯定是要苏禾的。苏稻要捉苏禾去医院把孩子做掉,苏禾不愿意啊,她被哄得当了真!”
“她抱着她姐哭,跪着求她姐,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了。可是当年莫学闻就把学校的女同学带回家了。苏稻站在院子里朝隔壁骂,莫学闻笑嘻嘻地对女同学讲隔壁住了一家精神病。他看到苏禾也当没看见,苏禾要他给个说法,他就说是苏禾自愿的,他又不是强奸。苏禾还在给你喂奶的时候就被气得精神不正常了。”
“啊——”苏默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心里有些堵。他没见过苏禾,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在苏珍的讲述里,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少不经事的时候生下了自己,被人欺骗侮辱,还被刺激的精神不正常了。
苏珍怜悯地看着苏默:“小禾是真的相信那个小混蛋,你生下来,就给你取名苏默,想着总有一天莫家会认你。”
“后来呢?她去哪了?”苏默轻轻地问,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
“后来她的精神就越来越不正常了,常常趁人不注意就跑出去。苏稻要照顾一家老小,还要上班挣钱,看不住啊。终于有天,她跑出去跌到水塘里淹死了。我那个大嫂,是个没用的,一辈子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小女儿被人搞大了肚子,还要大女儿出头。结果老实人生闷气,小女儿淹死了,她也活活被气死了。苏家就只剩下苏稻和你啦。”
苏默和程淮义久久说不出话来,一个家庭短短的一年时光就家破人亡,在别人嘴里说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可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是愤懑不平的怒气,是无处可诉的冤屈,是生死相隔的绝望。
可是苏稻还是带走了苏默,带走了是自己亲人的,也是仇人的儿子。
苏默想起苏稻,她每次打他的时候一定很恨他。可是除了恨,她养活了苏默。咬紧牙关挣钱买了个破房子一直让他住到现在,到了上学的年龄就送他去念书。让自己叫她妈妈,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儿子。并且十年没能嫁人,从一个小姑娘蹉跎成一个中年女人,最后和程向东姘居,没两个月就被人撞死在大马路上。身后事也没办,随便推进火化炉烧了了事。
她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苏珍想起了什么,她让两个人等一会儿,去房里拿出一本本子。
“小稻走的时候把能处理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剩下来的也都没要,她说自己是不会回来的了,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伤心事。我当时去帮忙带过你,偷偷捡了几张照片藏了起来。”
苏珍从那本泛黄卷边的笔记本里抽出几张照片递给苏默看。
一张是张黑白照,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人。
“这是我大哥,命不好,死的早,也没个儿子。”
一张是两个女孩子,梳着一样的学生头,肩靠着肩,拘谨地对着镜头微笑。背景是个假的不行的天安门布景。那应该是少女时的苏稻和苏禾。能看得出来,苏禾很清秀,苏稻要比苏禾高一点、胖一点。
“她们爸爸死的早,妈妈是个没用的老实人,家里的门户都是苏稻顶起来的。她特别疼自己的妹妹,莫家不肯娶苏禾,她气疯了,几次上门要和莫家拼命,菜刀都带了。有什么用呢?莫家的兄弟叔伯,几个男人一拦,捉她跟捉小鸡似的,把她这么往外一丢——”
苏珍擦擦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倔强的侄女恨得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做嬢嬢的自己,只能扯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回去。四周都是看闲的人指指点点,窃窃嬉笑,没人上来帮一帮孤儿寡母。甚至没人骂一句莫家不是东西,而是骂苏禾骚、贱,管住不裤腰带,活该。
苏默拿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的女孩子的脸,那是他不熟悉不认识的苏稻,她还没有因为长年累月的干重活和熬夜发胖,也没有因为一腔戾气而面部变形。她曾经也很清秀,露出的一点点拘谨地笑意让她看上去很可爱。
苏默继续翻下一张照片,突然愣住了,他在照片上看到了自己。应该说还是个婴儿的自己。依旧是陈旧虚假的布景,苏禾应该是刚生产完没多久,脸还胖胖的。她双臂间抱着一个婴儿,是个很宝贝的姿势。她的眼睛很温柔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低着头似乎想要亲一亲他。她怀里的孩子吃着自己的手指,眼睛向镜头看过来,那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苏珍看他一直看那张照片,就笑着说:“这个是你,你自己能认出来吗?小稻疼你疼得很,你满月就带着你和你妈上镇上照相馆里拍了这个照片。”
苏默不敢置信:“她?她很疼我?”
苏珍笑眯眯的:“是啊,小禾生你的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她姐也什么都不懂,两个人就轮着抱你、哄你。她妈都说了小孩子不能一直抱,一直抱了就不能撒手了,她也舍不得放下你。晚上还陪小禾和你睡,你一哭她就醒过来抱你去吃奶。”
苏珍点着照片上的苏默:“看到没?你身上穿的小衣裳,还是小稻去市里的百货商场买的,好料子!”
“这样啊?”苏默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像一个乞丐,一直食不果腹,只能讨点剩菜剩饭。突然有个人告诉他,其实你不应该这么穷的,你曾经有机会发大财,可以吃美味佳肴的。那这个乞丐能怎么办呢?他手里仍然只有残羹冷炙啊。
“那后来呢?苏阿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程淮义拍拍苏默的后背,问了其他问题。
“待不下去了。怎么待的下去啊?这庄子里姓莫的多,不仅不帮她,还落井下石。那些不姓莫的,也是当看笑话一样看她们家。小禾还没生的时候,大着肚子走在路上,就已经被不三不四的人拦过。后来她疯了,更是被人戏弄嘲笑。小稻走的时候就说过,害死她妈和小禾的,除了莫家,其他人也都有一份。”
苏默和程淮义走的时候,包里多了三张照片。他们没再试图打开苏家老房子的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了,该知道的也都已经知道。
苏默走之前问苏珍:“姑婆婆,那后来莫学闻呢?”
“莫学闻?他当然是依旧念他的书,毕业了在外面工作,前几年过年还回来过,看上去过得不错。后来他把他爸妈接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倒是他爸妈,有时候这里的亲戚有什么事情,还会回来一趟。”
苏默从中揣测不出莫家来找他的原因,他也不想费心思去猜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一开始就姓苏了。
程淮义带苏默回了家。他看上去很累,坐车的时候一直靠在程淮义的肩头双眼紧闭。
程淮义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和他聊一下,但是苏默看上去并不想和他谈一下这件事情。他到家后表情正常地做家务吃饭,甚至在他洗澡的时候还抱怨皮肤晒得好痛。
只是到了半夜,程淮义被一阵细细的小小的啜泣声惊醒,他摸摸身边的席子,苏默不在。他慌忙四下寻找,窗户边有个瘦瘦的影子,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他,那是苏默孤单地靠在窗户边。他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而依旧有哭声从指缝漏了出来。
程淮义趿着拖鞋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这个小朋友,温柔地亲亲他的发旋,声音好轻好轻:“怎么了?睡不着吗?”
默默顺势往后靠,仰着头,让眼泪一行行顺着眼角流下来,滴到鬓角,蹭到程淮义光裸的胸口。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哽咽着:“她不是不喜欢我,她喜欢过我的,以前喜欢过的……”
程淮义捉着他的双手,交握在胸前,搂着他轻轻摇晃,似乎他是个半夜闹觉的小宝宝,要耐心地、温柔地哄一哄:“是,喜欢你,都喜欢你……嘘,别哭,别哭,不是你的错……”
“妈妈是爱我的,两个妈妈都是!”
“是,爱你,妈妈爱你,哥哥也爱你。别哭了,乖。”
……
这一夜,苏默流了很久很久的眼泪,他觉得自己是在这一晚褪掉了一层坚硬难看的壳,将内里的柔软纯白露出来一些。那些过往岁月里的疑问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