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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正赶上柳树青轮灶做饭,一天午饭过后歇晌,他就悄悄转过知青窑前峁,来到首阳沟工地。工地上没有一人,因为离村较近都回家吃饭歇晌去了。他挥起镢头掏起土来。在酒坛沟打坝见过掏土挖槽。只要向土崖横向挖进一定的深度,黄土自然会坍塌下来。柳树青没有别的想法,就是羡慕打坝修田的精气神,发泄一下他的那点痴劲……
已经有两三尺深了,还无动静,树青伸起腰,拿起镢头敲击崖顶,刚敲两下,土崖塌了下来,树青还未来得及退出身子,半截身子就被埋进了土里,顶上剩余的坡土还在下落。挣扎了几下,有点喘不过气来,柳树青没有叫喊,周围无人,隔着峁墚,也不会有人听见。再说也不敢动弹,怕一震动,上面的土塌得更多,静静的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他想他要“光荣”了,这孩子就是有那股子痴劲。正在朦胧中,听见了苏元兵的叫喊……
苏元兵来的及时,土埋得不厚,三下五除二就刨出来了。没有一丝伤痛,完整无缺。柳树青又回去做饭了。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场生死救难,既没有埋怨,也没有褒奖。在那个偏僻的山村,只要不死人,受再大的苦、再大的罪,都是稀松平常的事,谁又不受苦,谁又不熬戳呢?冬天在酒坛沟,李宝京都受残了,养好了不是照样上工,谁又觉得有啥功劳和冤屈呢?这就是苦难深重的冷庙沟人几百年来的风土人情,也传染给了知青。
第四节 发动机器
柳树青也不用羡慕别人“大有作为”,四台机器一进村,他施展才能的机会来了。
快到秋底下,李丕斗捎来话,不用村里来人了,他要回公社办事,顺便把机器拉回来,让队里准备招待随从人员。
运动开始后,柳树青由于出身不硬,也没参加什么造反派团队。停课闲得人心发慌,又拍别人说成是“逍遥派”,就约了李俊生等几个同学到校办工厂里帮忙。到后来其他人都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只剩下柳树青一人还在校办工厂里干活。运动深入,校办工厂的司机也被挖出是特务分子,关了牛棚不能开车。那个厂子生产的产品销路忒好,供不应求,原料的进货,产品的运输都靠这辆车。厂子里剩下的都是街道妇女,再没精壮人员,柳树青自告奋勇去学了司机,正好学校支左解放军就是汽车兵,跟着学了些日子,那年头拿着学习本子就能上路拉活。这是班里同学都知道的事,一些同学还蹭他的车到郊区慰问过支左解放军呢。
柳树青的这门手艺,老胡在知青中早就听说了,树青就成了懂机器的人。这四台机器理所当然的就归了柳树青经管。本想派个灵性的的后生跟着学,队长刘树生说就是他自己吧。心想这门手艺可是个饭碗,不能让给了别人。
说是柳树青痴,其实这帮知青都不灵性。没有一个知青问一下,这么穷的冷庙沟哪来的钱买机器。知青窑迟迟不能完工,买碳、买菜的钱都是知青自己凑的,是不是安家费出了问题?大家见了机器只是兴奋的议论了一下:怎么就买了这四台机器,那个柴油机,死沉的一个铁疙瘩,不如买个手扶拖拉机,出沟进城都方便。
机器拉到牛圈前的平坝上,正赶上村里开会讨论让各家派粪肥种麦的事。人们聚拢来都去看机器,把李丕斗撂在了一边。丕斗在冷庙沟就没有在县上、公社那么威风了。冷庙沟的受苦人可不管你是什么县上的干部,熟门熟脸的,就是个乡亲。同辈或小辈叫一声:“回来啦。”辈分大一点的,连眼都不瞧你一眼。干部们是知道李丕斗的身份的,不能失了敬意,刘树生赶紧鼓掌:“欢迎李委员给俄们讲话。”李丕斗是革委会委员,分管的事不少,相当于一个副县长、副书记,丕斗还是喜欢别人叫他“委员”,领袖还没出道的时候不是也叫“委员”吗。冷庙沟的受苦人有点迷糊,哪来的一个什么委员?四处张望,无人鼓掌。只有树生呱唧了两下。
李丕斗披着制服站在碾盘上大谈了一顿机器来的多么不容易,县上是有指标的,即使有指标也还是要托门子批条子才能拿到手。现在他亲自把机器送到了冷庙沟。听话听音是他李丕斗为冷庙沟乡亲谋的福利。闭口不谈资金何来,听着好像是县上白给的。农民们听见捡了这么大的便宜,有了点儿兴趣。李丕斗又大谈四台机器的好处,一句话:能干活,少受苦。这么一说,受苦人来了兴趣,世上有替受苦人干活的东西,那不是神仙下凡了呀。围着机器,咋咋称奇,比看苏元兵那几杆破枪关注多了。
树青开车鼓捣的是汽油机,他本想柴油机也就是燃料不同,发动原理应该没什么区别。可是转悠半天不知如何下手,受苦人看着没动静,渐渐都散去了。李丕斗走过来,说道:“你到底会不会开机器,不会就说不会,别把贫下中农的生产工具弄坏了。”抖抖肩上的制服,一招手,身边的几个人跟着扬长而去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吃完饭的知青们又都围拢了过来,有人拿来了马灯,七嘴八舌。陶玲听见了李丕斗最后甩下的话语,说:“还是个干部呢,对知青连讽刺带挖苦的。”
大家散去,树青借着马灯,看新华和秀才送来的两本工具书。直看到后半夜。书上虽然没有关于这种机器的操作方法,但是他逐渐弄懂了柴油机的机械原理。仰天看了看渐渐落去的星星,鼓足了一口气,按心中预定的程序:转动摇把、“一、二、三、四、五……”、使劲提把、松左手、松右手……“突突”、“突突”,机器欢快的转起来了……
星辰西落,东山鱼白,也快到了上早工的时候了,机器的轰鸣代替了李宝京和韩生根的吼叫。上工的受苦人都转到牛圈来看个稀罕。一个铁疙瘩,不喂草、不吃食,轰轰的动弹个不停。一些老汉、婆姨、碎娃们惊叹不已,久不离去。
李丕斗看来昨晚是酒足饭饱,红光满面,带领一帮人走过牛圈,看见机器正在轰鸣,就说:“干甚呢,让它空转,费油了么,关了。”跟来的一人拧动铁棍,机器停止了转动。丕斗又说:“看来知青里面真有能人呢,用不着咱技术员了,回磕。”
树青累得早已回窑睡觉去了,叫金豆子帮着看着。跟来的那个关机器的干部问了一声金豆子:“你是知青吗?”就把一个纸口袋和一个工具箱塞过来:“拿好,这都是机器的说明书和工具。”赶紧跟着李丕斗的身影追了过去。
金豆子先起还发楞,回过味来,骂了一句:“日他先人呢!带着技术员、说明书不用,害得俄们树青熬了一宿。”
李丕斗出村路过首阳沟,把正打坝的苏元兵叫过来,说:“军委一号令下来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信号,要全力备战北方来敌。肤县的防御部署正在策划,军分区要求俄们拟定民兵防御方案,估计川面、沟里都要部署。给你几个任务:一是把民兵训练好;二是你赶紧把上次说的防御战略,写一个方案再画一张防御地形图送上来。”
元兵说:“俄已经弄好了。”
李丕斗兴奋异常:“太好了,赶紧拿来!”
好在不远,苏元兵跑步回窑拿来一沓纸,交给李丕斗,郑重的还敬了一个礼。
像个军人,英气凛然。
第五节 打场
机器来的时候已到秋底下了。冷庙沟满山的庄稼还没收完,天已渐渐变冷。秋粮堆在场上还没打,公社和县上催缴夏粮的通知一遍又一遍的吼叫下来。
迩个上面下个通知有了新鲜玩意儿,拉过来一根铁线,在老申家按了一台摇把电话机,说是可以通话,但是,自安上那电话就从来没有响过,说是冷庙沟太远,信号太弱。这倒没难倒公社把信息传到最偏远的冷庙沟——在安电话的同时还安了两个舌簧喇叭。一个安在老申家硷畔上,一个安在山上的老贾家。用大功率放大器向各村喊话,声音还满响亮。知青能人多,也买了一个喇叭,安在灶房前,吃饭时,喇叭一响,虽说尽是听厌了的样板戏,还是挺热闹的。
这些日子,申有福只要一回家,就传来:“通知!通知!以下大队赶紧交今年的夏粮……逾期不交,大队干部要严厉处理。秋粮在年底前也必须交齐!”第一名就是冷庙沟。第二天申有福问贾顺祥,听见通知没有。老贾害气的皱着眉:“催!催!秋粮还没收完,又要种麦子,哪有人力打场。这些官老爷解不下(haì bu hà)受苦人的时令!”陕北多年形成的“四不完”(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农业种植模式很普遍,冷庙沟就更严重。这不,秋种正赶时令全力以赴,秋收才上了一些老弱病残。夏收的麦子还一垛垛的垒在场边,一动未动,哪有人力和时间去打呀。
老申说:“先打点麦子吧,把公粮交了,省得挨噘。”
“好吧,你赶紧组织人,先把麦场崾崄的那几垛麦子打了。”其实老贾比老申还要着急。被关四年,心有余悸,对交公粮之事不敢怠慢。
“把那新玩意儿用上?”老申征审的眼光看着老贾。
“那玩意能行?”老贾疑惑。冷庙沟毕竟偏僻,多数人没见过机器这种现代玩意儿。对机器干农活,倒不在乎机器能替他们受苦。怕的是机器改变了他们多年的劳作方式,而影响他们赖以生存的农作物、牲畜包括受苦人本身的活法。当柳树青把柴油机转的轰隆作响的时候,受苦人打心眼里惧怕这玩意儿,担心把庄稼都打烂了。一些老汉纷纷的对老贾说:“不能让它碰庄稼,那些嚼榖粒粒要是受震了,吃下去烂肚、种下去烂苗。”老贾因此疑惑。
“这不是交公粮吗,咱自己也不吃、不种。再说这机器也许比人打得快呢!省下工好收秋呀。”老申有点文化,也算接受点新生事物……
6。5。1 老式打场
陕北人打场有好几种方式。一种是跟平川地一样用碌碡(liù zhou)打场,就是石头磙子,像圆鼓一样,侧面凿出密密的细愣愣,两头穿上两根轴,让牲口拉着在庄稼上滚过,干透的粮食粒粒就被从壳里压出来了。在冷庙沟,很少用这种方式打场,全村只在北坡场上有一俱碌碡,知青来后只见过一次用它打过附近的荞麦。一方面碌碡太沉,冷庙沟的场都在山上,搬来搬去不方便;其次碌碡滚压需要那种大场才转的开,冷庙沟都是山地,大场不多,因此很少用它打场。
最让知青赏心悦目的是用梿枷打场。一根长棍(柳、桐、蕨木最好)顶上穿一孔,插一木轴,轴伸出部分再绑上一排枝棍(捋直的枣枝最好)。这排棍,讲究的要用驴皮绑——一是绑得紧,二是不易断。双手握棍从身前举向脑后,在空中一甩,排棍转出一圈,上身上臂再使劲向下一压,重重的拍到地上,也就是拍打到铺满庄稼的场上。队上梿枷打场都是多人集体打。各种各样的阵式,翻转变化:有单排前进式,双排对打式,围圈聚拢散开式。最好看的是那种跳跃对打式:打中移动不是迈步,而是跳跃,有前跳、后跳、左跳、右跳。跳的过程中,腰还要前后摆,很像兄妹开荒中男演员抡锄的秧歌步,这种阵式很少使用,因为技术要求特别高,步子要准、身子要稳、脚底下还要碾转,跳不好,打到别人不说,还极易被脚下的庄稼颗粒滑到崴脚。这种打法,受苦人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