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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有天认得这是他的大徒弟。
他想闭眼,但疼痛与恐惧始终扒着他的眼皮,逼着他观赏自己的刑罚。
接着出现的是他的仆从。
他最喜爱的四徒弟。
看门的小僮。
……
到最后,大堂里的人渐渐走尽,夏有天身上也再找不见一处完好皮肉。他躺在地上,还会断断续续地喘气,如同浸在血水里的活尸。
纪潜之打了个困倦的呵欠,从台阶走下来,问夏有天。
“怎样?我交待他们不要弄出致命伤,这样你也能看得更清楚。夏阁主看清了么?”
费经心思得来的夏川阁,也不过就是一堆破烂而已。
夏有天喉咙滚动,吐出一口血来。他扭曲着身体,把自己翻转过来,睁大眼睛盯着台阶上的太师椅,目光痴迷而执拗。
“好!好!”
纪潜之大笑,伸手抓住夏有天的头发,极为粗暴地将他拖上台阶,扔到椅子面前。“你喜欢阁主的位子,我便给你!十七年前你为了这东西,不惜毁掉纪家,现在自然不能轻易放弃……来坐罢!”
夏有天手脚已废,根本无法做出攀爬的动作。他张开糊满了血的嘴,用牙齿咬住椅脚,借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向上挪动。闷重奇异的声音自他胸肺间传出,似是吼叫,又像临死前的哀鸣。
纪潜之看着他,也只是看着。
夏有天的肚子上有一道横贯的割伤。当他把自己搁在椅座上时,这道伤口便深深陷进坐面,肠子伴随大量鲜血流淌而下,距离地面只有分毫。
“来洛青城的路上,马车赶得急,不着意碾到了一只野狗。”纪潜之说,“你知道吗?现在你看起来和它一模一样。”
这话并没有刺激到夏有天。他终究拧转身体,瘫坐在太师椅中,从口鼻间呼出了微弱放松的气息。
“你……杀……”
夏有天似乎说了什么,纪潜之听不清,便将耳朵凑到夏有天嘴边。
“你杀了我……日后……在天下人面前,你又如何……洗清冤屈?”
纪潜之闻言微微一笑,用手拍了拍夏有天的肩膀。
“不必担心,你死了,也有别人能作证,无论是你谋害手足还是杀死亲爹的事,都有人作证。”纪潜之叹气,“其实把你留着更好,主要我实在等不及,不想看见你活着。”
夏有天嘴唇微张,半天才挤出句问话:“……谁……作证?”
“想知道?”
纪潜之近距离看着夏有天迫切而扭曲的脸庞,唇角弯起恶意的弧度。
“去阎罗殿亲自问吧。”
大堂里一片死寂。夏有天维持着可笑丑陋的姿势,在太师椅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纪潜之脸上的表情归于漠然,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帕,仔细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迹,然后转身走到锦帐后方,温言说道。
“师兄久等了。”
坐在阴影角落处的傅明不言不语,只一双眼眸亮得让人心悸。
“你应该夸夸我,对夏川阁的人留了不少情面。”纪潜之弯腰抱起傅明,顺势亲了亲对方冰凉的耳垂。“耗了一晚上,师兄也累了,我们这就回家。”
傅明双手紧握成拳,用力捶打着纪潜之的脊背。纪潜之也任由他打,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朝门口而去。
天色微亮,外头隐约传来了庆祝新年的爆竹声。傅明手上动作渐歇,他的目光越过纪潜之的肩头,落在夏有天的尸体上。再往上,是夏川阁的牌匾,极尽华贵之相,却又颓废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留言,无以为报,唯有更新
第59章 五十二
大年初一的早晨,关于夏有天的告示贴满了洛青城的大街小巷。白纸红字,历数他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与此同时,夏有天被害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成为人们新一轮的谈资。
仅仅过了一夜,夏川阁从高不可攀的地位上跌落下来,摔得七零八落,名存实亡。
噩耗传到北霄派,聂常海立即闭门谢客,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再露面时须发尽白,看样子受到了很大打击。在众人劝慰之下,他勉强振作精神,于阳泽山上设坛祭奠,悼念赤鸦堂与夏川阁冤死的魂灵。
接连两桩惊天血案,在江湖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混乱风波。武林众人群情激愤,誓要将魔教连根铲除,挫骨扬灰。甚至有多位富商表示愿意倾囊相助,将自家财产献给那些通过武林大会筛选的英才,帮助他们攻打魔教。
当然,也有许多人希望借由此次武林大会,出人头地名扬天下。另外还有些看热闹的,搅混水捣乱的,想经营人脉的,各种理由不一而足;他们都早早聚集在百回川,等待武林大会的到来。
局势万分紧张,一触即发。
但魔教依旧一片风平浪静。江湖的敌意似乎完全被阻拦在了门外,无法波及一草一木。
傅明身上的锁链一直没能取掉。纪潜之没有这个意思,傅明自己也显得不太在意,照旧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纪潜之要他陪,他便陪伴;纪潜之有事要忙的时候,他就呆在软香阁里睡觉,或者找个僻静地方独自出神。
自从上次伪装出逃失败后,傅明看得很开。他没再谋划偷跑,而是大大方方在魔教自由闲逛,彻底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久而久之,他对魔教的地形特别熟悉,哪怕没有地图的辅助,也不会迷路。他清楚每一座花园的构造,也知道哪里适合午睡,哪里方便藏匿。如果天气好,他就会选个人迹罕至又阳光充足的场所,安静坐一整天。有时魔教的人路过,都注意不到傅明的存在。
他就像一片干薄的纸,一根干枯的树枝,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总之没有半点活人气息,仿佛和这个世界全无干系。
傅明原本就存在感淡薄,在很多人眼中,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如果是和傅明接触较多的人,就知道他身上正在发生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他的情绪愈加内敛,让人捉摸不透。和人说话时,他的视线总是空浮的,眼睛里装不进任何情感。
以及,他开始喝酒了。
最初只是在饭桌上喝几杯,后来发展到每天都能解决一大坛。也许是从酒中得了趣味,傅明走到哪里都带着个酒葫芦,兴致来了便喝几口。喝醉了,也不闹腾,只坐在那里想事情。
侍女们觉得好奇,问他在想什么。傅明一脸沉思,半晌长叹道,莎士比亚真是写出了世界最难的抉择,我等众生只能仰望啊。
接着又嘟哝几句艰涩难懂的话语,侍女们听不明白,只当他在说胡话,纷纷嬉笑着离开了。
傅明独自坐着,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低声自言自语。
“……我该怎么做呢?”
纪潜之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不可撼动,无法阻拦。
即使这是一条通往深渊的绝路。
那么傅明呢?
是按照既定的法则,继续履行职责规劝纪潜之改邪归正,还是听从内心真正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傅明无法选择。
他站在两条道路的分叉口,既不能前行,也不愿后退。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有一日傅明斜坐在走廊栏杆上,照旧喝着酒晒太阳。白枭恰巧抱着一叠文书账簿路过,见到傅明,随口问道:“你看见明华了么?”
傅明摇头。
白枭眉心微蹙,向来冷艳漠然的脸上泛着疲惫烦躁的情绪。傅明注意到她眼底隐隐黑青,明显是睡眠不足,不由发问:“最近很忙?魔教有什么事吗?”
“……告诉你也无妨。”白枭的语气不太耐烦:“去年在半面崖,拥护前教主的余党聚集了三十六派武林人士,打算暗害教主,这事儿你还记得么?”
傅明当然有印象。
他还跟着纪潜之跳崖了。
“虽然我们得了信,平安接回教主,但流窜在外的余党一直没能抓到。这些人的手段我清楚得很,决计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必须尽快找出来……”
白枭说着,腾出一只手按压额角跳动的青筋。“教里的气氛也不太好,毕竟很多人对教主不满,所以正在逐个排查。”
“纪潜……纪教主知道么?”
“教主不甚关心魔教的事情。”白枭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地答道:“我们也不必拿这些问题去烦他。”
傅明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白枭打算走,视线扫过傅明衣袖间若隐若现的锁链,沉吟片刻开口道。
“链子……我帮你取了?”
看见傅明露出讶然表情,白枭眉头锁得更紧,硬声说道:“虽然没钥匙,不过凭我功力,直接弄断也不难。”
傅明笑着摇摇头。
白枭不明白,只觉得傅明真是个怪人。她抱着怀里厚重的纸张,拧身就走,再没理会对方。
傅明伸了个懒腰,换姿势继续靠坐在走廊栏杆上,对着虚空开口说话。
“好了,我们接着聊。你刚才说,虚拟复原世界运行到结局以后会怎样?”
沉默已久的乐谷这才接上话茬。他的声调很低,像是刻意压着嗓子:“主程序按照指令停止运转,数据存档。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不过对于书里的世界来说,就是一切戛然而止的感觉?”
“不能继续运转吗?”
傅明仰头向上空望去。走廊的顶部是交错镂空的隔挡式木栏,将白茫茫的天空切割成无数碎块。“肯定有什么方法……”
“方法是有。”乐谷那头传来咯哒咯哒的细微响声,大约是在习惯性地用笔杆敲击桌面。“科里那个脑死亡的前辈,据说当时为了留在书里,刻意隐瞒自身状况,一直拖到书籍运行到结局,才被科长发觉。因为意识已经完全与虚拟复原世界同化,科里没有办法,只能向上级申请继续开着程序……这样的话,最起码他还在那本书里活着。不过那又怎样?”
乐谷轻声呵笑,语气变得有些怪异。“神经系统全部损坏,就算心脏还在跳动,身体放在营养仓里不腐烂,照样是具死尸。”
“是啊是啊。”
傅明不甚走心地附和着。
乐谷很快起了疑心:“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好奇罢了。”傅明抬起胳膊,试图用手掌遮挡刺目的阳光。银色的漂亮链条轻微晃动,在空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真的?”
乐谷的语气带着警惕和怀疑的成分。
“不然呢?”傅明忍不住笑,“你这人真爱操心。以前明明说过,万一我犯错,绝对不帮忙,结果就数你唠叨……”
那头的人许久没吭声,但呼吸明显变得深重起来。傅明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听到乐谷咬牙切齿的嗓音。
“傅!明!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
傅明速答。“良心几毛钱一斤?”
“我x你大爷……”乐谷忍无可忍提高语调,又想起什么似的,硬是把怒火按捺住,一字一顿地说道:“要不是科长这会儿在屋里巡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咱俩的帐先攒着,等你回来好好清算。”
这话傅明听得耳朵长茧,并没放在心上。走廊尽头隐约传来脚步声,他扭头望过去,看到纪潜之正向自己走来。黑色衣衫,深红袍带。漆黑长发并未束起,只绑了一条简单抹额,更衬得眉目深邃,气质出众。阳光从廊顶漏下来,轻柔洒在纪潜之身上,像是给他披了一层光衣。
“我突然想起一句哲言。”
傅明轻声说道。
“阳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