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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女子死后,楚佑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墓碑前该刻什么。
楚佑幼时曾好奇询过他母亲的名字。
萧姚便笑着摸一把他的头发:“问这个做什么?”
楚佑不明所以。
当时他只觉得,名字应是人人可问的东西。
“人有名字,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记出他那么个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从哪家哪派出来?”
萧姚笑得很淡,远远地望着窗外,眸光却像是寻不着一个落脚点:
“世上早没有旁人记得我这个人啦。我也没家可去,没亲人可寻,要名字来做什么?”
这一幕时隔十数年,楚佑仍历历在目。
正是历历在目,所以才觉得萧家家主所言,愈加荒唐可笑。
真是他口中如珠似宝的女儿,萧姚怎么会沦落到那般天地,须得在楚家苟且求生?
真是他口中如珠似宝的女儿,萧姚怎么会说出无家可归这种话?
眼见楚佑闭口不言,时间一久,萧家家主不由尴尬,于是想去拍楚佑肩背,以显亲近,怜爱喟叹道:
“呀,这孩子怕是吓坏了,怪我不好,不该贸贸然说出来吓到这孩子。可是我寻你寻了十七年啦,如何不叫我失态呢?”
楚佑更想笑。
所谓的寻十七年,就是萧姚口中的无家可归。
所谓的寻十七年,就是他等到萧姚死,也没能问来她的名字。
他依旧没给萧家家主一点反应,让萧家家主僵在那里,圆不下去第三次了。
萧家家主甚至忍不住要再一次怀疑起自己所作所为。
是不是的确是他太过热情了?吓坏了楚佑?
按理说不应该啊…
自己杀意藏得很好,如温愧云阮秋辞那边能看出一点不对劲,但像楚佑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绝无可能。
或者说是萧姚那边,和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想到此处,萧家家主眼神骤然凌厉。
无论如何,楚佑是绝不能在留了!
终于,在萧家家主问第三次前,楚佑说话了。
好不容易挽回来些许颜面的萧家家主几乎就要喜极而泣!
少年有他很熟悉的轮廓,和很陌生的脸。
楚佑和萧姚轮廓是像的。但萧姚的轮廓到了他身上,就变成冷硬的、桀骜的、近乎伤人的英俊气。
楚佑说:“她死了,过得不好。”
他不给面子的直白让身经百战的萧家家主也一时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去,干脆一把把老脸掀了下来,跺地大哭道:“阿姚,我的阿姚啊!你还那么年轻——”
你的阿姚之死,多半拜你所赐。
楚佑漠然又无动于衷想着。
生死大事,父女亲情面前,哪怕是性情最跳脱的弟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缄默地将数千人的场地让给楚佑与萧家家主。
萧家家主哭够了,停下来问楚佑道:“你可知道阿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楚佑回答得不留半分余地:“不知道。”
萧家家主笑容逐渐消失:“阿姚可曾有对你说过什么
楚佑:“没说过。”
萧家家主笑容逐渐变苦:“阿姚可曾对你提及过萧家?”
楚佑:“没提过。”
“……”
萧家家主深深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他没从楚佑嘴里探听到一二蛛丝马迹,倒是了解了这个外孙天生怪胎成精,冷冰冰得和块石头一样的事实。
不过——
管他呢。
无论是假装疯,还是真不知,萧家家主都绝不会允许楚佑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楚佑到底知不知道要紧吗?
萧家家主眼中精光一闪,经过这半天几近累赘的铺垫,终于撒手放了钩让鱼儿来咬。
当然,他表面上看上去仍是悲戚的,活脱脱是个将痛失爱女的遗憾要在外孙身上补全的慈爱老人。
“唉,阿姚,阿姚她…”
这才刚起了个头,萧家家主便哽咽得言语不能。
任是谁,也无法对着这一把慈父心肠的家主说出哪怕一个字的伤害之语。
萧家家主自己停顿了很久,才勉力说了下去:“阿姚她走了,我无力回天。但她留下来的孩子,我一定要好好善待,我该怎么称呼你?你跟着我走吧,萧家本来是该留给阿姚的,她既然走了,留下你,自然该顺理成章由你接手。”
成了。
甚至不用等楚佑的回答,萧家家主心中已十分笃定。
有哪个年轻人能抵挡得住功成名就的诱惑?会抗拒成为萧家家主?
奈何楚佑一次又一次跌破萧家家主的预料。
他大约是个天生捂不热的冷性子,谆谆亲情捂不热,营营荣华也捂不热。
楚佑直接说道:“我想进四方宗。”
这一回,萧家家主的笑容是彻底维持不住,崩裂在了脸上。
四方宗有什么好的???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这句话没听说过吗???
再说就算四方宗是凤凰,他们萧家有名有姓,也绝不是那只野鸡。万里挑一的一个萧家少主,竟然比不过四方宗外门的普通弟子???
他哪里知道,比不过的从来不是四方宗与萧家地位之别。
是萧家和叶非折在楚佑心中的重量之差而已。
萧家家主勉强道:“这…你有这个志向,我自然是很支持的。只是我们头一次见面,血浓于水,我还有阿姚的许多事情想问你,想把阿姚葬入萧家祖坟。你先与我回一趟萧家如何?”
这一次,楚佑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抬杠,答应下来道:“好。”
换作旁人,可能真信了萧家家主费尽心力演的一场戏,信他飞身而来的行为是激动过头,信他关于萧姚的一番鬼话。
可是楚佑是觉醒了血脉的祸世。
是这世上对杀意、对恶念最敏感之人。
自萧家家主动手起,他就将萧家家主的杀意捕捉得一清二楚,胸中那道沸腾的阴神蠢蠢欲动。
若不是有叶非折出刀一拦,萧家家主能不能好生站在这里还尚未可知。
那一刻,楚佑就断定,萧家家主必然是知晓自己血脉的隐情的。
这对祖孙心里,想法竟互相不谋而合:
对方,必不能留!
去一趟萧家也好。
正好把萧家诸事,料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祸世后患,然后再来见叶非折。
他不想叶非折牵扯进这趟不明不白的破事里。
楚佑想。
叶非折高傲也好,骄横也罢,那都是他管不着的事。
他管得着的,就是不把祸世那堆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连累到叶非折。
萧家家主喜笑颜开:“这就好,这就好。”
被这小子呛了那么久,终于有个可以反杀回来的机会。
他倒要看看,等到了萧家的地盘上,楚佑能怎么和他嘴硬。
该拜师的拜师,该比剑的比剑,该认亲的认亲,台上弟子放了一颗悬着的心,以为这场一波三折的闹剧落下帷幕时,忽插进了一道沉静的声音。
叶非折说:“我和他一同去。”
萧家家主累了。
他一看见叶非折,就忍不住想起那句“野蛮”,接着无法自控地陷入自我怀疑中难以自拔。
如果可以,萧家家主甚至不想和叶非折争个长短,辩个一二三四。
因此他只是无力又疲倦地抬了抬眼睛,委婉道:“这…我萧家家事,叶亲传会不会有点…不太方便?”
“不会。”
叶非折面不改色:“因为他是我生死之交,命定的对手,彼此之间亲如手足兄弟,当然不会。”
萧家家主:“???”
你刚刚还说他是阿猫阿狗不配和你一战,现在就变成命定对手,亲如兄弟的生死之交?
编谎话能不能也编得靠谱一点???
偏偏那群直脑筋的剑修还真信了叶非折的鬼话,步栖川一边瞄着宋沉玉,一边若有深思道:
“我也好想有一个为我挡刀的生死之交生死之交。”
而不是一个推他出去挡刀的阴险损友。
萧家家主脸色变了又变,根本笑不出来:“这…叶亲传方才不是还说他不配?”
“之前是之前。”
叶非折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自从萧家家主失态出手后,我与阿佑,就是生死之交的交情。”
萧家家主:“……”
要镇定。
他深深呼吸。
要养气。
不能在四方宗这种地方,对他们的亲传出手。
“不是。”
他听见楚佑说。
没等萧家家主缓过来,他就看见那个好像永远都不会笑的年轻人地破天荒现出一线笑意,那一瞬间有说不出的风姿卓绝:
“不是命定对手,是生死之交。”
毕竟是能把性命都心甘情愿交到叶非折手上的关系。
自然生死之交。
萧家家主的一口气顿时卡在喉咙里。
要镇定。
他再一次告诫自己。
不能在这种时候对楚佑出手,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然后一直抱剑而立,闲闲看完整场认亲大戏的阮秋辞唯恐天下不乱,说话了:“既然非折要去,我自是要跟着一块去的。”
她眼角余光斜斜一扫,让萧家家主浑身一紧,生出了自己被看透的想法来。
阮秋辞说:“毕竟萧家家主是个失态到逼得非折不得不出刀的人——”
她意味深长地停在此处。
如此野蛮,怎么可能放心叶非折一个人过去?
温愧云被她点醒,也反应过来,凛然道:“不错!萧家家主且放心,一到萧家,我们决不入内打搅贵府家事。”
言下之意是去肯定是要去的。
他和阮秋辞尽管未把那两个字宣之于口,但在座之人,心中都几乎有了明悟:
野蛮!
太野蛮了。
竟然能凭着一时失态,能把他们师弟逼到拔刀的地步,萧家家主所作所为实在太野蛮。
萧家家主:“……”
他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彻底地提不上来了。
再怎么看,也是你们那个先拔刀的师弟比较野蛮吧???
萧家家主微薄的意愿被不容反抗镇压下去。
他来时就带了萧家的长老族人,回去时,却浩浩荡荡跟了一堆人。
包括但不仅限于楚佑、叶非折、温愧云、阮秋辞等等。
楚佑和叶非折在同一车厢中两两而坐,相对无言。
在短短半月前,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和叶非折关系会落到这个地步。
楚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他以为那是他可以交付后背、信任乃至于性命的人,是天意对他唯一的厚待和救赎。
可惜天意总喜欢抽人响亮的耳光。
到现在,楚佑仍愿意把所有一切交付给叶非折。
可他更懂自作多情的道理。
他以为他给了所有自己能给的,也不想人家愿不愿意接,想不想要你这个包袱累赘?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最终是叶非折懒洋洋地开了口。
他倚在靠背之上,没骨头没坐相的姿势由他做来矜贵极了,半侧着脸,夕阳光由他额头而下打出一条流丽光线,蜿蜒淌进了衣领精美缘边。
“有很多。”
和叶非折在一起时,楚佑觉得就像是回到初遇时一无所有的少年时光。
他还没有那么强的力量。
也没有那么多的负累,那么深的盘算。
一无所有得一身轻松。
“我想问你你的来历,问你对我的态度,问你做那么多是为什么,甚至想问你为什么这次会和我一起去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