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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哦。”小鬼乖乖换了个地方蹲; 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也抵在膝盖上,微微抬着眸,静静在不远处看着他。
钟浚没有管它; 摸出火折子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情。
这次没有鬼捣乱; 白烛终于顺利点亮了,微橙的烛光如同一层暖色披风,把洁白的花灯熏染得温暖了很多。
小鬼大睁着眼睛看; 小小的烛光倒映在他眼中,形成了两簇可爱的火苗。它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花灯; 忍不住再次喃喃道,“好漂亮的花灯啊。”
钟浚已经站起来; 准备走过去把花灯放进水里了,听到小鬼的声音后,他顿住了脚步,侧过头去看它。
小鬼也发现了他的眼神,抱着膝盖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恨不得蜷缩成小小一团的样子,显得它更加怯弱无害。
虽然心里知道,这小鬼能吓走水鬼,绝不会是什么脆弱的存在,但钟浚还是被它过于无害的表象给欺骗到了,他看着手里的花灯,突然觉得当着小鬼的面将它放进水里飘走有点残忍。
若是换一个人,还有可能在他走后偷偷把花灯据为己有,但钟浚知道眼前这个小鬼绝对不会。
景姒太子过世已经一百多年,早已不会有侍卫在雍都汋水边等待着百姓们送给太子的花灯,与其让花灯随水漂走,不如将它送给小鬼……
“你喜欢?”钟浚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走过去蹲在小鬼面前,把花灯托举到它眼前,“喜欢就送给你。”
小鬼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它眼底有迟疑,“真的吗?送给我…”
“真的。”钟浚第一次觉得一只鬼可怜,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把花灯放在一块平整的鹅卵石上,就转身走了。
小鬼惊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谢谢哥哥。”
哥哥?钟浚脚底一个趔趄,陡然扭过头去看它。
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变成鬼了之后就是什么模样,所以很多孩童模样的小鬼其实有可能已经有几千岁了。
这只鬼虽然只是少年模样,但它身上穿的衣物,钟浚隐隐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了,因为过于繁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被一只至少五十岁的鬼叫哥哥,钟浚心里的复杂可想而知。他回过头,发现那只鬼已经欢喜地把花灯抱起来了,举在眼前看。
它看到钟浚扭过头来,弯唇笑了起来,眸子亮晶晶的,笑得很好看,又说了一句,“谢谢哥哥。”
钟浚对着这样一只小鬼,实在生不出什么气来,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不必客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钟浚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丛林里,小鬼依旧站在原地,像捧着一斛珍珠一般,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盏花灯。
它搬到这里之后,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河边看花灯。
但花灯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而且,就算花灯漂满了河面,那也都不是它的。
没有一盏是它的。
不过从今以后就不一样了,小鬼把花灯举起来,它也有属于自己的一盏花灯了。
暖光照在它小巧的脸颊上,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而不是汋水河边的孤魂野鬼。
那只方才骚扰过钟浚的水鬼从河里慢慢爬出来,它不明白这盏灯哪里特别,让小鬼如此另眼相看。
它浮在水面上,突然灵机一动,从河里捞出一盏牡丹花模样的花灯,端详了一会儿之后,满意点头。
比起素白单调的莲花灯,这一盏有层层叠叠的花瓣,还染成了鲜艳的红色,中心的红烛还剩下一大半,像明艳的花蕊。
任谁来看了,都会更喜欢这盏牡丹花灯的。水鬼这样想。
托着牡丹花灯,水鬼慢慢飘上岸,凑到小鬼身边,献宝一样地递给它,“小寒,这个,更好看。”
鬼死了以后,就没有生前的记忆了,运气好的可以从墓碑上知道自己的名字,若是运气不好,连墓碑都没有的,连名字都得自己取。
小寒就是小鬼给自己取的名字。
小寒顺着水鬼的手看过去,那一盏牡丹花灯与莲花灯此时正摆在一起,一眼就可以看出,无论是材质做工还是外形,牡丹花灯都比莲花灯要好上很多。
莲花灯在牡丹花灯面前,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丑丫头,被突兀地拿来与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对比,差得实在太远了,几乎没有可比性。
似乎…它的莲花灯真的不如牡丹花灯好看。小寒一瞬间意识到这一点,它有点失望,还有点生气。
把莲花灯放在背后,小寒把牡丹花灯推远一些,“再好看也不是我们的,快放回去。”
水鬼知道小寒跟大部分鬼不一样,总是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原则。
它失望地摇摇头,随手把牡丹花灯放进水里,花灯一入水便漂动起来,顺着水流往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两只鬼的视野里了。
“阿淼,你娘亲最近来看过你吗?”
水鬼叫阿淼,是它娘亲来到水边给它烧纸的时候叫它的名字,它才知道的。
阿淼不能离开水太久,但它又不愿意离小寒太远,所以就把一只肿胀的脚泡进水里,坐在岸边,跟小寒说话,“昨天你睡觉的时候,她来过了。”
“她说了什么?”小寒也坐下来,把花灯放在膝盖上,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这次有没有带点心?上次桂花味的那种。”
事实上阿淼的娘亲只给它带过一个点心,阿淼分给了小寒一半。
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小寒却还一直记得那半块桂花味的糕点,香甜软糯。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它就要问阿淼它娘亲来没有。
阿淼的情绪不高,说话也恹恹的,“她说她终于又怀上了,以后可能都不会来看我了。”
“……是吗?”小寒隐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道哪里错了,只是陪阿淼肩并肩坐着,半晌,才说,“那以后都吃不到桂花糕了。”
阿淼似乎有些生气了,“小寒,你是饿死鬼吗?怎么就只知道吃?”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鬼。”小寒这次知道阿淼生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它,只能呐呐低语,“可能,真的是饿死鬼吧。”
阿淼看着它懵懵懂懂的表情,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最多的还是憋屈,它站起身来飘进水里,慢慢往下沉,“我要睡了,小寒晚安。”
“……晚安。”
没有玩伴了,小寒抱着莲花灯,慢悠悠地飘起来,往钟麓山最高的那棵树飞去。
它在那棵树上用竹子做了一个小竹屋,树很高,枝叶也很浓密,站在下面发现不了竹屋的存在,小寒住在这里觉得很安全。
它从窗户飘进去,竹屋里只有一张老旧的木桌,小寒不会做家具,这张桌子还是钟麓书院里废弃了以后,小寒捡回来的。
把花灯珍重地放在桌上,小寒趴在桌边看它,看着看着,又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灯,心情又愉悦起来。
因为太兴奋了,小寒一点睡意都没有,它往窗外看去,月亮已经落下了,此时外面是稠密的黑,一丝光线都没有。
黎明之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鬼们魂力最强的时候。
小寒突然想起钟浚。
它认得钟浚的衣裳,知道他是钟麓书院的学生,按照他的脚程,此时应该还在半路上吧。
钟浚能看见鬼,一般的鬼由于魂力太弱,根本无法对活人造成损伤,所以钟浚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但此刻是阴气最盛的时候,钟浚在百鬼间穿梭,难保不会出事。
一想到这里,小寒就坐不住了,它把花灯留在竹屋里,又从窗户飘了出去。
沿着钟麓书院的方向,一路找去,小寒终于在一片低矮丛林里找到了钟浚。
大概是天太黑的缘故,钟浚已经偏离了回书院的方向,迷失在密林里了。
但也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的缘故,他看不见一只小山一样的恶鬼,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小寒匆匆忙忙地飞过去,往那只恶鬼头上拍了一下,“滚!”
恶鬼睁着一双红眼睛,被小寒拍了之后,闪烁了一下,它似乎很畏惧小寒,一点也没反抗,身体慢慢隐没在黑暗里,离开了。
小寒松了一口气,还未去查看钟浚的情况,就听到钟浚的声音,似乎是在叫它,“是你吗?在河边的那个…”鬼?
小寒知道他猜出了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哥哥,是我。”
钟浚沉默了一会儿,才克服了某种心理障碍地说,“我迷路了。”
小寒当然知道他迷路了,但看钟浚一副不想提的样子,也就识趣地没提起。
它凑过去牵着钟浚的手,笑着说,“牵着我啊,我带你出去。”
钟浚顺着牵引的力道,大概知道了小寒站的位置,他手背上有一片冰凉的触感,意识到那是小寒的手,钟浚竟也没有反感。
他反手将小寒比他小很多的手握住,低声道,“谢谢。”
“不必客气。”小寒摇摇头,意识到钟浚看不见,赶忙出声道,“哥哥,我叫小寒,你以后可以这样叫我。”
刚刚钟浚没说完的话,它显然知道是什么。
钟浚一时觉得尴尬,他从来没有把鬼当做需要尊重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一只鬼也是有名字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钟浚又觉得自己可笑。
鬼是人变成的,是人都有名字,鬼当然是沿用生前的名姓了。
他不由得羞窘,意识到身边的这只鬼是不一样的,是跟人一样有名有姓,有情绪的。
“我叫钟浚,你可以叫我钟浚,也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小鬼立即甜甜地叫了一声。
钟浚这次总算没有丝毫抵触地接受了。
有小寒在,鬼都离得远远的,钟浚耳边清净了很多。
一人一鬼在林间穿梭了许久,天边破晓时,他们刚好到达钟麓书院的山门处。
第33章 第二世(3)
钟浚攥着小寒的手; 觉得那冰冷的指尖似乎被自己捂热了些; 握在手里像温凉的玉石,绵滑细腻。他顺着手臂往上看; 小寒瓷白的侧脸映入眼帘; 在逐渐明朗起来的天光中,钟浚甚至还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真的太不像是一只鬼。
小寒没有注意到钟浚的异常,他正仰头去看那块牌匾,熹微的晨光下; 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钟麓书院”四个大字清晰可见。
那些游荡在山林里的鬼怪; 之所以不敢靠近钟麓书院,就是这块牌匾的缘故。
当初小寒听了他们的话; 也以为这块牌匾有多可怕; 搬到钟麓山之后便绕着书院走,生怕体会到鬼怪们所说的要被烧成灰的痛楚,但他此时就站在牌匾下面,却没有感觉到半点不适。
站的有些累了; 他动了动手脚; 纤细的手轻易便从钟浚掌心里滑了出来。
钟浚回过神时,便发现小寒已经凌空飘起来了,直直朝那块鎏金的牌匾飞去。
他想起之前关于鬼怪不敢靠近书院的猜测; 一时间心惊胆战,下意识叫了一声; “小寒,回来——”
可是已经晚了; 小寒伸出的手已经触碰到牌匾坚实的表面,细白的指尖甚至还在顺着字迹描摹。
听到钟浚的声音,他回过头看他,“怎么了啊?”指尖还正停在“麓”字上。
“……没什么。”钟浚摇摇头,看到小寒安然无恙,他也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鬼怪不敢靠近,难道不是因为牌匾,而是另有原因吗?钟浚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