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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罗三郎胆子忒大,谁知道皇帝这会儿是真夸他还是假夸他,自己随便跟着夸两句也就行了,万一夸得太猛,皇帝等一下突然又来个急转弯,自己到时候可就不好下台。
事实上,当着皇帝的面夸一个人胆子大,这个真的算是夸赞吗?
罗用总觉得,这些人就差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他吃了熊心豹子胆。
“陛下谬赞,用乃乡下一小儿,又能有什么过人的胆气,不过就是心安而已。”罗用方才发热的头脑这时候也已经稍稍冷却。
“哦?”皇帝陛下笑着看向罗三郎,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用有幸,生在这太平盛世,海内升平,政治清明,家国平安,强敌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盖因外有猛将,内有明君。”
“我虽然只是一个乡下小儿,年幼失怙,心中却也十分安稳,不忧恶人来袭,不忧恶吏相欺,心中安然,无忧无虑,今日得见陛下,欣喜之情不知如何表达,词不达意,还请陛下海涵。”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罗用不喜与人相交,也很少拍人马屁,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不会拍马屁。
而且他方才的这一席话,也并不完全是阿谀之言,在这个战乱纷起的年代,一个国家能够拥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君主,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国家若是软弱,强敌就会来犯,君主若是昏庸,社会就会黑暗。
罗用不喜欢和强权打交道,对于面圣一事也心怀抵触,但是不得不说,能够生活在这太平盛世而不是乱世,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而这个太平盛世,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需要无数人用鲜血去开辟,也需要无数人用心血去经营和治理。
前方的胡床之上,当今圣人听闻了这一番话,定定看了罗用片刻,然后对殿中诸位大臣说道:“卿等日日为国操劳,今日听闻这乡下小儿所言,心中可觉欣慰?”
“臣心甚慰!”当即便有一老臣跪立而起,只见他老脸涨红两眼湿润,向着皇帝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趴伏在地上久久未起。
“臣心甚慰!”在他之后,马上又有其他大臣起身行礼。
在这朝堂之上,虽然不乏尔虞我诈,但这其中许多人,确实也都有着为国为民的政治情操,这时候被人夸他们的工作做得好,自然也是很欣慰的。
这大夏天的,每天三四点钟就要起床,五点来钟就要进宫,容易吗他们。
“诸位爱卿请起!”皇帝陛下说道:“近日家翁卧病在床,我亦心伤,时常回想起当年与他一同征战南北的时候,多少英雄儿女,精兵悍将,为这大唐基业奋勇杀敌,置生死于度外,转眼这许多年过去,家父已老,朕亦已不复青春……”
“陛下!”诸位大臣哀声叩拜。
“如今听闻罗三郎此番言语,朕心甚慰,当年战场的英雄血没有白流,今日诸位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亦是没有白费,朕的辛苦,百姓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圣人言道。
李世民的这一番话,说得也是情真意切,他最近确实也是有些感伤,一方面是回想起从前在战场上厮杀的岁月,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李渊的病重。
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很深,感情也颇为复杂,但无论如何,李世民也没有狼心狗肺到希望自己的父亲早点死的地步。
李渊病重,这朝里朝外,又出现了许多同情太上皇的声音,从前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隐隐又开始有人提及。
那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身上最大的污点,也是他毕生的痛脚。在这个孝道至上的时代,他自然要受到许多非议和质疑。
只是从他登上皇帝之位,至今已有八年有余,这些年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国家一日一日走上富强之路,那些人竟仿若完全看不到一般,动不动就揪他小辫儿,有时候想想,也是难免心寒。
“陛下!”
“太上皇应无大碍,陛下莫要心伤。”
“陛下爱国爱民,百姓岂能不知。”
“……”
皇帝陛下伤心,诸位大臣纷纷劝慰。
半晌之后,殿中气氛才又回归了平静,然后皇帝就对诸位大臣说道:“这罗三郎心思通透,品性也是好的,依我看,确是匡扶社稷兼济天下的人才。”
诸位大臣纷纷附和,罗用却推辞道:“谢陛下与诸公抬爱,用生性散漫不喜拘束,怕是做不得官。”
“哦?”皇帝陛下听闻此言,便笑道:“莫非你是知道做官辛苦,便想猫在家乡躲清闲?”
皇帝这话一出,殿中诸人纷纷笑了起来。
罗用这时候也知道自己今天应该算是顺利过关了。
“罢了,如今你尚还年少,便准你再回河东老家去躲几年清闲。”玩笑归玩笑,皇帝陛下到底还是抬了抬手,放过了罗用。
事实上他也不是真的很想让罗用当官,这家伙那棺材板儿的诨号也不是白叫的,头一回见面就敢跟自己叫板,这往后要是真当了官,那还了得。
当今圣人素有善于纳谏之名,这也是他自己悉心经营出来的形象,毕竟言路开了,他的耳目才会聪敏,国家政治才会清明。
只是有些个直肠子一根筋,也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不管自己说的事情紧不紧要,动不动就要给他来一个犯言直谏,皇帝陛下有时候忍得也是很辛苦。
那些家伙还真当他脾气好呢,想当年在战场上,他李世民也是响当当的一名悍将,没点血性,如何能打下那一场又一场辉煌的战役。
现如今国家稳定,朝中也是人才济济,说实在的并不差罗用这一个,这块棺材板儿还是放归山野得了。
第105章 风起云涌
站在李世民的角度,罗用这个马屁来的很是时候,最近因为太上皇病重的事,朝中人心又有些动摇起来,这时候确实也是需要有人站出来提一提他这些年的军事政治成绩。
罗用此人素有棺材板儿之名,给人以硬茬形象,这话由他来说,自然就显得比别人多出几分情真意切。
这罗三郎既然识趣,圣人也乐得给他几分脸面,对着在座诸位大臣很是把他给夸奖了一番,重点提了一下他的烧土粪法对农业的贡献,最后又赏绢一百匹,赐廊下食。
所谓的廊下食,就是宫廷给上朝的大臣们安排的工作餐,像罗用这种贫民子弟,能跟在场这些官员一起吃一餐廊下食,也算是面上有光了。
宫里的厨师手艺不错,这顿饭罗用也吃得挺高兴的,主要是这时候的人都奉行食不言寝不语,这廊下食尤其注重礼仪,于是大伙儿各吃各的,谁也不说话,罗用就感觉很自在。
吃完了饭就该出宫,依旧有小太监给罗用带路,至于皇帝陛下赏的那百匹绢,晚些时候自会有人送往罗用家宅。
在出宫的路上,遇到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这人长得身高腿长仙风道骨,有没有真本事暂且不说,单从外貌上来看,那还是很能唬人的。
这时候的达官贵人多信道教,皇宫之中有道人行走也属正常,下朝的那些官员也有停下来与那道人说话的,罗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便感觉到有一股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
那毫不掩饰的探究让罗用不爽,于是他便转头冲着对方咧嘴一笑:老道,你可要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那道长见了,也是微微一笑,向着罗用所在的方向略一点头,一举一动,俱是透着一股子仙风道骨的范儿。
能在皇宫中行走的,自然不会是寻常道士,能被皇室认可的,多也是有些真本事。
眼前这位道长,早前在听闻那河东罗三郎事迹的时候,心中便有些疑惑,今日听闻罗三郎进宫,他便特意过来看了看,结果竟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和尚道士并非俱都是淡泊名利之人,与皇室打交道的这一些人尤是如此,他们这些人里头可能确有真本事,但争权夺利的根本还在于忽悠和倾轧,彼此之间斗得很厉害。
今日罗用若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破绽,这道士必定就要拿这件事做一做文章,以显示自己的能耐。
可他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纵使心中再有疑惑,他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免得被对手给揪了小辫儿。
毕竟这罗三郎并不是默默无闻的乡下少年,名气不小,又颇得人心,他的生死并不是自己可以操纵,万一到时候又有高人站出来替他说话,自己如何能下的来台?一个弄不好可就是要身败名裂。
罗用也知道这时候的人特别信鬼神,像自己这样的穿越者,一个弄不好就要被人给整得死无全尸。
不过有些事,你越是害怕畏缩,别人就越是要搞你,你把腰板挺直了,再把气焰燃起来,对方反而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面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很能耐很犀利的道士,罗用半点也不心虚,自己一没祸害乡里,二没祸国殃民,又不是孤魂野鬼,又不是妖怪化身,怕道士个卵。
另外,最近还有一件事,让罗用颇为在意,那就是他的笔迹。
不知道怎么的,他自己分明也没怎么刻意模仿,但是写出来的字,就是越来越像从前罗三郎留下的笔迹,形似,神更似。
然后有一个想法就在罗用心里发了芽,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穿越者,他只是归来而已。
那年夏天的一场祸事,罗三郎虽未身死,他的灵魂却阴差阳错入了轮回,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二十多年,时候到了,他便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空间宝贝。
与其说罗三郎是罗用的宿主,不如说罗用是罗三郎的化身。
现在,无论是二十一世纪那个罗用,还是西坡村的罗三郎,罗用都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一部分,这样的认知让他感觉十分踏实。
再想一想,这个世界上原本也不应该有那样的巧合,一样的名字,极其相似的外貌,以及一模一样的字迹。
他并非穿越,他只是归来。
既如此,又何需惧怕那些牛鼻子老道?
“郎君,我们何日归家?”马车上,健仆滕超问罗用道。
“再二三日便归去吧。”罗用回答说。今日十四,罗用觉得十七八那时候启程比较合适,之后的两三天,他就想逛一逛这长安城的东西二市。
据说那东西二市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后来人们才把物什称作东西。
前几日罗用因为要在家里坐等听宣,于是便也没怎么出去走动,这时候正事办完了,自然就要四处逛一逛。
还有那乔俊林……
罗用也是有些忧心,积极进取当然没有问题,但那小子好像是把自己当成了金刚不坏。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坏的,陶器会坏木器会坏,石器玉器会坏,金器同样也会坏。
一个人若是受了伤,身体上的伤口往往比较容易康复,心灵上的就很难,它会一直停留在你的生命中,无论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当你再次回头去看,那些伤口依旧还在那里,依旧还会隐隐作痛。
现在的乔俊林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的那些所谓应酬,正在少年人稚嫩没有防备的自尊心上面划下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这些伤口也许要过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愈合,也许会比他的生命还要长。
罗用想了想,对赶车的滕超说道:“去杜府。”
“可是要去寻那杜七郎?”滕超问道,要知道这长安城中可不止一个两个的杜府,他从前与自家郎君在长安城中求学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