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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惟抬眼看了下小石头,十四岁的大孩子,目光明澈,面容周正,身材高挑……虽然总叫小石头,可人家已经是个少年了,该是可以放手了。秦惟淡淡地说:“你想让我生气?”
小石头的脸一下就红了,忙说:“叔叔别生气,我……我这就去……”他收拾了碗筷桌子,背起书袋,临出门回头看秦惟:“叔叔……”秦惟面庞瘦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小石头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舍,觉得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只想天天守在叔叔身边。
秦惟打起精神,挥了下手:“快去,我睡一会儿,你回来……可以和你说会儿话。”
洪鹰在外面叫:“小石头!小石头!走啦!”小石头压住喉中的痉挛,点头出了门。
虽然听叔叔那意思是不想让他停学,可是小石头到了岳夫子的学堂,还是去了岳夫子住的偏房卧室,告诉岳夫子自己不想每天来上学了。
岳夫子的两鬓已经灰白,端坐在桌边问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石头道:“为何?”
小石头有种想哭的冲动,眨了下眼睛说:“我叔叔……身体不好……我想……我想在家陪他……”
岳夫子看着小石头,小石头低了眼睛,看着地面。
岳夫子说道:“容我想想,你今天以‘修身在正其心’去写一篇策论。”小石头点头,退出了小屋,走回学室,皱着眉头,坐下开始研墨。
洪鹰现在是夫子的助手,正在巡视教室,督促小孩子们准备好文具,不许打闹。他原来上学是以认字为主,从不写诗作赋,跟着小石头读了几年后,通读经典就不成问题了。洪虎的大儿子入学时,洪鹰十三岁,叔侄一同上学,洪鹰特别不高兴,表示要退学了。岳夫子说他有读书的脑子,提他当了个“小夫子”。接着,洪虎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进学,调皮捣蛋,除了岳夫子,洪鹰是唯一能治住他们的人,慢慢的,洪鹰真的成了学堂中的二号人物。
洪鹰见小石头脸色不好,就小声问:“你去见夫子说了什么?”
小石头低声道:“我不想来上学了……”
洪鹰也皱眉了:“你才十四岁,怎么能不上学?我都十七了,尚且要读书,你学得这么好,不可随便浪费自己的才华,不然的话,上对不起父母,哦,还有叔叔,我爹娘他们……”小石头看着这个从小与自己打闹下棋、过去曾闹着退学的玩伴如今这么教训自己,很觉悚然。
门口一声咳嗽,岳夫子踱着步子进来了,他吩咐了一番,小孩子们描红,大点的抄书,让洪鹰监看,然后又迈着方步出去了。
洪鹰也咳了一声,大声道:“都用心些!别走神!好好写……”模范代课老师,走来走去。
小石头往院子里一瞄,发现岳夫子走出了院子,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他也想溜号,去看看叔叔,可是鉴于岳夫子这么多年来特别看重自己,如果他回来抓到自己翘堂,大概会很失望……小石头皱着眉,按捺住焦躁,写着策论。
如果小石头知道岳夫子去了哪里,他该庆幸自己没溜走,因为岳夫子正是去见他的叔叔,小石头若回去了,会被逮个正着。
秦惟正闭着眼睛养神,忽然听见房门一开,秦惟以为小石头又回来了,忙睁眼看去,却见是岳夫子走了进来。秦惟正诧异,岳夫子反身关了房门,径直到床前椅子上坐了。
秦惟暗中皱眉——他与岳夫子很少交往,平时都是听小石头在夸这个夫子怎么知识渊博,能默写下多少论语多少诗经……不知他今天来此何事?难道小石头对他说要退学?他来家访,想让自己放小石头去上学?秦惟脸上带笑,对岳夫子点头致意:“夫子好。”他手都懒得抬起了。
岳夫子面容严峻,开口就道:“小石头是卫家之后吧?”
秦惟的笑容冻住了——他在偏远的边城,根本没听到多少京城的消息,十年来,卫家许家变得很遥远,他近年病弱,几乎忘记了他还藏着卫国关的血书。
见秦惟没有回答,岳夫子叹气:“他是卫家长房长子长孙,因是过了年,时入早春,万物方生,他父亲给他起名卫启。他祖父本来想让他父亲从戎,所以起名卫国关,可是他父亲喜读书,弃武从文,与我同一师门,兄弟相称。卫贤弟得子后甚喜,给儿子摆满月酒、抓周时都邀我前往。我注意那婴儿左耳命门前有一颗小痣,抱他时又发现他右手掌心也有一颗黑痣。我与卫贤弟玩笑,说这是掌握智珠,卫贤弟说是掌握蜘蛛,还说父不教子,等他五岁,就让我来给他启蒙读书……”岳夫子的眼中闪现泪光,秦惟只觉得后背发凉。
岳夫子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卫家在京遭灭门惨祸,男丁一律斩首,连皇上赦免的五岁下幼童也被许府一一追杀……我辞官避走,老家都不敢回,可到了这边陲,却遇到了卫家的后人!”
秦惟不知道这对小石头是福是祸,他才觉得小石头已经长大了,自己可以安心地死了,可是一听要报仇这件事,又觉得小石头还是个孩子——今年才满了十四岁,对于血仇什么的,真还太小了……
见秦惟沉默不语,岳夫子叹息:“那时我一见他就认出了八九,后来他到了学上,我再看他的掌心,就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真是五岁由我启蒙,天道诡秘,真不敢言。我教导他这些年,也算对得起他父亲与我的同窗之谊了。”
秦惟看岳夫子,缓慢地问:“你为何现在说这些?”
岳夫子深吸了一口气:“因为给卫家报仇的机会到了!”
秦惟心头一阵乱跳,岳夫子咬着牙说:“我三年前让邓镖师往京城带了封信,联系上了我朝中故友,他去年给我传了封信,词句隐约,以典故说事,我知皇上以对许家深怀不满。近日我听说奸相许温如重病,已经三月不曾上朝,朝政混乱,皇上任免了一些朝官,该是已将朝政掌在手中。我准备带小石头入京,联络朝臣,要求平反卫家冤案!”
秦惟半垂下眼睛:“小石头才十四岁,尚是少年,许家权势滔天,他去会不会有危险……”
岳夫子冷笑了一下:“许家虽然曾经能废帝另立,可二代以下,再无领兵之人,掌军大权已落入旁人之手!十年前,许家竟敢违皇命杀掉了卫家稚龄童子,我不信皇上心中不生警惕!此时只需有人出头,倒许必成。何况小石头……卫启虽然年少,但聪颖过人,才华卓秀,我会安排他面见皇上,为卫家喊冤。”
秦惟沉默了片刻,说道:“此事,该问问小石头的意思。”
岳夫子有些愕然,厉声道:“为父雪恨,乃是人子之责!何况卫家满门男丁遭屠,只余卫启一人,血海深仇,他责无旁贷,岂有别的选择?!”他忽地站起身来:“我教导他十年,他该已明理尊道,我这就去叫他来!”说完,立刻走了出去。
秦惟叹了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慢慢地转了身,从床头上拿下了一个青花葫芦小瓶子,握在了手里,闭上眼睛等着。
不久,门外一阵脚步声,小石头快步进来,问道:“叔叔!岳夫子说要当着你的面谈重要的事情,行吗?你睡觉了吗?不然你先睡会儿?”秦惟觉得自己只比小石头大十岁,虽然占着个叔叔的头衔儿,可别让人家还得说“您”,就一直与小石头你你我我。
小石头身后,岳夫子跟着进来,说道:“你叔叔知道此事要紧,不会拖延的。”
秦惟其实不喜欢岳夫子这种高高在上指使人的态度,但是他如今动不动就气喘,曹郎中总告诫他要平稳心绪,所以也不想生这个闲气。秦惟将手中的小葫芦瓶递给小石头,说道:“你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吧。”
小石头接过来,笑着说:“叔叔过去说这里是药粉,得封上好多年才能用……”他说着,抠开了封住了瓶盖的白蜡,打开瓶子往里看,说道:“的确是药粉。”
秦惟闭着眼睛说:“你把药粉倒了吧……”
小石头说:“那怎么成?叔叔还要吃的……”他到桌子边找了个茶杯,把药粉倒了大半,再往里看,就发现里面有一小捆东西。小石头从自己的书袋里拿出了毛笔,用笔杆捅入葫芦瓶,把里面的东西拨了出来,又解开了外面绑着的细绳,却原来是个细长的小布袋。小石头充满好奇,看向秦惟,秦惟目光中有丝伤感,说道:“我真希望你永远不会看这个。”
小石头眨眼:“这是什么?”
秦惟说:“这是……你父写的。”
岳夫子失声道:“啊?!”忙站到了小石头身边。
小石头的眼睛瞪到了最大:这么多年来,他曾经问过有关自己父母的事情,每次,秦惟都说等他长大再说。小石头对母亲有些模糊的印象,可父亲的面容完全是空白。他隐约记得被送出了原来的家,可后面的事情很不好,他与叔叔很好,那些早就忘了……既然叔叔说等他长大,那小石头也就没多想——他要听叔叔的话!叔叔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叔叔的健康占据了小石头的所有心思,他是在叔叔的身边长大的,若是讲到孝道,他想他最该尽孝的,是他的叔叔……
可是现在,一听叔叔说这是自己父亲写的东西,小石头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为何送走了自己,叔叔认识不认识他们……
这些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小石头激动而不安。他小心地将小布袋的口撑开,将里面的一卷布拿了出来,轻轻展开,一见是深红色的血书,小石头的心剧痛,然后他仔细地读了一遍。
他已经读了许多古文,岳夫子常对他讲史论世,小石头读完一遍,就知道写这血书的人凶多吉少了,而这,是自己的父亲……
岳夫子从小石头的手中将血书捧了过去,带着哭意说:“这……这的确是你父的笔迹……”
小石头焦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秦惟闭了眼睛,岳夫子含着眼泪给小石头讲了当年卫家是如何想扳倒奸臣势力,可惜功亏一篑,被许家发觉,矫诏宣卫将军进京。将卫将军非法羁押后,诬陷卫家谋反,捏造证据,伪造证人。皇上当年才十六岁,未掌朝纲,只能任许家横行。谋反罪名一定,卫家男丁被斩,女子被卖成奴不说,连皇上亲口赦免的卫家五岁以下幼儿,也被许家派人一一斩杀,只有卫启,就是小石头,一人幸免……
小石头听着,觉得遥远又痛切,血脉相连,他微微发抖,喉中哽咽。
岳夫子哭道:“你祖父一生倥偬,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却被奸臣诬陷,屈死狱中。你父为官清廉,人品高贵,却被斩首。你母亲出身淮南汪氏,乃世家豪门,是京城有名的美女,卫家聘为长房之媳,日后将为宗妇,十八岁上有了你,不知……不知她现在流落在何处……”
提到母亲,小石头的泪流了下来,岳夫子说:“我原是朝中礼部主事,为避祸离京。现在,我要回京,纠合朝臣,为卫家平反。我希望你与我一同去京城,面见圣上,本来我想让你去向皇上陈述,现在有了血书,真是正好,你可向皇上为你父递交绝笔血书,为卫家喊冤!”
小石头忙点头道:“好!我去!”
岳夫子看向秦惟,小石头这才想起了叔叔,忙也看向秦惟:“叔叔!”他走到床边:“叔叔!……”
岳夫子打断小石头的话问:“这信你是如何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