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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僧与那个蛮僧一两年就会回来一次。几年后,高大的僧人没有跟着他回来,听说已经坐化了。云空陆陆续续地收了十几个徒弟,寺庙香火一度很旺。等徒弟们成年了,云空老了,洪老大夫妇已经去世,高僧也几年没来了,云空传了衣钵,对徒弟们说他要去找他的上师和师兄了。
云空将他过去背的一匣子经书用油纸包了,放在了佛陀莲花座下的藏经洞里,说这是上师吩咐的,未来的某一天,上师会转世成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前来取书,大家要守好这个庙。
临行那天,云空让人端了台砚,举笔在庙中白墙上留下了三句话:天堂地狱不虚,经忏咒语不虚,莫忘修心积德。笔迹龙飞凤舞,一看就有大家风范。
写完后,云空潇洒地挥袖扔笔,一去不返。
洪老大和崔氏是固原城里有名的大善人,均高寿善终。
曹郎中被称为“固原神医”,远地城镇的人都会坐车骑马专门来找他看病。
洪虎成了西北的知名商人,京城和江南的许多大商家都知道他。
洪豹那天与洪老大顶嘴后,洪老大一直不理他,等着他来向自己认错,可洪豹心里不服,觉得他怎么还比不上一个朝廷罪犯,就不对父亲低头。
父子两人僵着,洪虎去对洪豹说了当初自己怎么典当了秦惟的玉器,才得了第一桶金。秦惟给洪家出过许多赚钱的主意,但是因为身体不好,从来不碰钱。秦惟还把他母亲的首饰都给了崔氏,让她给儿子们当聘礼。所以父亲那时那么骂,也是有缘由的。
洪豹这才知道自己媳妇舍不得戴在头上的那些钗子都是秦惟给的,他觉得自己没了脸,更不想去见父亲。思前想后,决定带些银子,去京城找小石头,闯荡出自己的事业。他妻子有孕,不能行动,洪豹就说服她先留下来,等日后他去京城站稳了脚跟,而她也生出了孩子,他就再来接她。
洪豹的媳妇不乐意,哭哭啼啼地来找崔氏,想让崔氏拦着洪豹。崔氏也哭,去问洪老大,洪老大更生气了,坚决不松口,一定要洪豹自己来见他,他才不会挽留这个没见识没心胸的儿子!
洪豹离开时,洪虎和洪鹰将他送到了城外。
洪虎早给了洪豹足够的银子,此时只能说:“如果不行,就赶快回来。爹你还不知道吗?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
洪豹能记恨秦惟这么多年,自然不是能轻易缓和的人,只说道:“哥,这事我觉得爹也有错,他那么跟朝廷对着干,万一有人追究起来,咱们家窝藏罪犯,还能有个好吗?”
洪虎不快地说:“爹是讲义气的,阿惟对我家有恩……”
洪豹说:“没有爹他早死了,我家对他还有恩呢!”
洪虎刚要急,洪鹰打断说:“算了!就要走了,别吵了,不知道哪天才能见呢。”他递给洪豹一个包裹,说道:“你去见了小石头……卫什么,把这给他,这是这些年他用的玉笔洗和笔筒,他特宝贝,我过去要,他都没给我。你带去,省得他觉得我贪摸了他的东西。还有,那天曹郎中那么骂他,他心中一定不舒服。你告诉他,他最后撂了那么句话,就还算有人性,我……我不讨厌他。”
洪豹接过来,说道:“你真不去京城找他?你是他这么多年的发小。你没有亲眼见到卫家起复的热闹——小石头这么年少就成了一个伯爵,卫家有宽大的府院,每年还有收入,皇帝赐下了许多东西……”
洪鹰摇头:“我在这里当夫子挺高兴的,何必去京城那个地方?你去要干嘛?”
洪豹说:“我原来在京城时就已经是他的护院头领了,这次去该还干那些事吧。”他认为卫家和许家已经是死仇,自己那时没有与父兄站在一边,就算维护了卫家,卫伯爷该知道自己的立场,进而对自己看重。他相信卫家日后会繁荣起来,他在京城听人说,宰相门房三等官,过些年,他怎么也该被卫伯爷提携,当个小小的武官,那时再衣锦还乡,就能在父母兄弟面前抬起头来。
洪虎和洪鹰站在路边看着洪豹骑马远了,洪鹰问道:“大哥,你说二哥会成事吗?”
洪虎哼声:“够呛!”
洪鹰问:“为什么”
洪虎与洪鹰一起往回走:“爹从小就对我说,做事先做人,做人有缺,事情就是成了,也得败了。会做人,事情不成,日后也有转机。”
洪鹰惊讶:“爹说过这话?!”
洪虎鄙视:“你天天稀里糊涂的,什么时候听见过话?”
洪鹰不服:“我是夫子!教书的!”
洪虎狠狠一拍洪鹰的后背:“教什么教?教出一群糊涂蛋来!”
洪鹰大声咳嗽:“我去告诉娘!你打我!”
洪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罗校尉回京就不像来时那么赶路了,日行夜宿,还尽量在城中落脚,回程就长了些日子。
卫启还是一路沉默,比来时话更少。罗校尉也懒得和他讲什么——还伯爷呢!有事不顶用,现在摆什么架子!
其实卫启不是摆架子,他只是魂游天外。他回京城后知道了叔叔是许家的人后,就竭力不再去想叔叔,可自从那夜他想起了那个蓝衣少年是怎么从天而降到了他的身边,他对叔叔的回忆就不曾间断过。就是有些事情发生时他太小,白天想不起来了,夜里一闭眼,在半醒中也会梦见。
与这些记忆相伴的是无尽的痛苦,千刀万剐,让他生不如死。可即使如此,他也无法不去想。那些回忆是发着光和热的火球,他如被吸引的飞蛾,冲破一切理智的阻挠,一次次地飞扑过去,沉浸在其中,哪怕被活活烧死,也不愿脱离。即使现实中叔叔已经去了,可是在他的感觉中,他无时无刻不在那些回忆里依偎着叔叔,还和叔叔在一起……
他们回到京城,已经是八月底了。秋风乍起,落叶盘旋飞飘。
傍晚时,一行人进了京城城门,罗校尉向卫启告别,领着兵士去复命。天色已暗,卫启却没有回府,马上让车驾前往岳夫子的住宅。
“什么?!你要进宫面圣?!你要对皇上说什么?”听卫启说了要求,岳夫子惊讶地问。
卫启垂着眼睛:“我要向皇上请求,免许家五岁以下幼儿死刑。”他想做叔叔当年做过的事——救下仇人的孩子。
卫启不知道秦惟已历经几世,在一个少年身体里有一个成年的灵魂。当年秦惟没觉得许家与自己有太大关系,也没把卫家看成仇人,他只是不想杀一个无辜的孩子,还要乘机逃出许家。他根本没有经历过卫启的思想斗争,做出决定也没那么难。
可秦惟一死,在卫启的心中,叔叔就变成了个完美无缺的人。他把秦惟的思想境界想得比天高、悲悯比海深,将叔叔凌驾在了所有世人之上:叔叔是最好的人,他做过的一切,都是最正确的!
卫启过去与秦惟在一起时,因怕叔叔生气,从来没有违拗过秦惟的意思,可是经此巨变,他迟到的叛逆突然爆发了。他也不是对许家的孩子有什么感觉,他只是要走叔叔行过的道路,找到与叔叔同步的归属感。在卫家血仇的背景下,他的企图注定困难重重。可作为一个十四岁的青少年,卫启有了自己的想法,就要一意孤行。
果然,岳夫子摇头:“绝对不可!许家与卫家不同,许家已经把持朝政几十年,根基深广,留下许家后人,难免有人想着日后许家会报仇,可能卷土重来。那些许家的人,此时就不会死心,而会潜伏等待。而那些与许家作对的人,就会害怕日后的报复,此时不会尽心辅佐皇上。皇上何尝不是明白这一点?当初对卫家,皇上无法保全,才说要赦免幼儿。可如今对许家,皇上无此旨意,就是要斩草除根!你明白吗?!”
开玩笑!当初皇上下旨留卫家五岁以下幼儿,就是给许家留下隐患,备下足够的仇人。现在皇帝羽翼丰满了,要除掉许家,怎么能不斩尽杀绝?
过去,岳夫子教导小石头,小石头都会点头,答应声“是”或者“明白了。”可此时,卫启没有答话。
岳夫子叹气:“你有善心不错,但是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人的残酷,你难道忘了卫家死去的男子了吗?!你活下来了,可其他卫家当初的幼儿全死了!许家杀人偿命,现在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活!”
卫启举手行了礼,告辞出去了。岳夫子以为自己说服了卫启,可是临睡前,忽然有人说孔侍中来了。岳夫子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将孔侍中请了进来。
孔侍中一进来,岳夫子见他面色不虞,忙让仆从都退下,孔侍中说道:“卫伯爷晚饭时来找我,说要入宫面圣……”
岳夫子也皱眉了:“说要请皇上赦免许家幼儿?”
孔侍中点头。
岳夫子长出一口气:“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孔侍中说:“的确,他要沽名钓誉,可不想想这会带来多少麻烦!”
岳夫子知道如果卫启向外面透露了这个意思,作为被害的卫家,竟然说要留许家幼儿,比皇帝还有同情心!人们难免会也软些心肠,想到许相这些年治理国家,没出什么大错……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像是知道岳夫子的思绪,孔侍中说道:“怎么能留下许家的人?当初许老将军连皇帝都敢废黜,一家反骨!不除得彻底,难免又成祸害!你教了忠至伯这么多年,怎么教出这么个糊涂脑袋!”
岳夫子深叹:“是那个……那个许远!我听说当初他是与许远一起被洪老大带回去的,可能许远真的救了他,他与许远亲近……”
孔侍中说道:“如果许远真救了他,那许远就更不是个东西!竟然能背祖忘宗,忤逆长辈!这是什么?这就是反骨!”
岳夫子点头说:“你放心,现在已经晚了,我明日一早就去卫府上,与他母亲好好谈谈!”
卫启回到卫府时,天已经黑了。他进城后,一个仆人就先卫府报了消息,卫启进了府门,里面灯火通明。
卫启的母亲汪氏在正厅等着,与她在一起的,还有十来个妇人,年纪不一,她们都穿着颜色素淡的衣服,已婚女子的发髻。
见卫启进了门,汪氏说道:“儿啊!回来啦?”声音在安静的大厅中显得有些大,她笑着,但因为脸上的疤痕,看不大出来。
卫启再见到母亲,并没有太多的激动,他规矩地行礼,小声说:“见过母亲。”
汪氏站起,拉着卫启的袖子,向他介绍厅中的妇人们,先是两个老妇人:“这是你二奶奶,三奶奶。”又几个中年的妇人:“这是卫家二房的四叔母,三房的五叔母……我们大房的三叔母……”最后是青年妇人:“这是你大堂姐……”
卫启一天都没吃什么,回城又马上去见人,此时腹中空虚,头脑发涨,开始还叫了两声,后来只沉默着一一行礼,妇人们看着他,有的目露悲伤,有的仔细打量他,可没人面带喜色。
等卫启与妇人们都见了礼,汪氏说道:“我们给你准备了接风晚宴,你去洗洗,与大家吃饭。”
卫启说道:“母亲,我累了,想去睡了。”他的确很累,根本不想去与一群陌生人共进晚宴。
他自觉已经很有礼貌了,过去在洪家,叔叔总催他睡觉:“小石头啊!别弄得太晚了,早点睡吧!”“小石头,有书明天看,睡觉啦。”“小石头,天黑了,小孩子早睡才长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