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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见实在拦不住,长叹一声,也只得随他去,只是背后又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罗城没心没肺的,却不知母亲的担忧,他先是入了京城驻军的游击营,一年后一次全军演武时被他父亲曾经的上峰看中,破格加入北境军去了边境,两年时间便立功不断,再加上父辈的庇荫,十八岁的年纪便成了全国最年轻的副将。
比起他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几年时间里,司尘日夜陪在罗城身边,看着他大伤小伤不断,一点点变得坚毅成熟起来,性子却还是跳脱活泼的,与军中上至将军,下至小卒,关系都处得极好。
他生来好像就是个小太阳,脸上永远带着笑。
又过了五年,二十三岁的罗城成了全国最年轻的将军,北境军的副帅。
再两年,北境军主帅战死,罗城临危受命,统领北境军。
二十六岁那年,罗城率军破胡虏,斩杀胡人大汗,被皇帝破天荒地封为开国以来第一位北境王,也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爷。
这些年里,母亲不是没为他张罗过娶亲,可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罗城被封为北境王的这一年,他回京受赏,皇帝做主将自己的妹妹,安宁公主许配给他,定下来年八月便是婚期。
罗城与那公主没见过面,对公主也没那心思,但也知道皇命不可违,只得答应。反正娶谁不是娶,能尚位公主,他还光宗耀祖了呢。
司尘倒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宫里见过那位公主一面——长得没他好看。
那段时间里,北境王罗城春风得意,是朝野中最煊赫耀眼的存在。
唯一不安的只有罗城的母亲。她苦口婆心地奉劝自己的儿子,树大招风,他如今势力太大,怕是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须得谨小慎微些才好。
罗城不以为然,他对皇帝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皇帝更是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了他,就算别人眼红嫉妒,又能如何?
望着青年脸上大大咧咧的笑容,司尘攥紧手指,暗自骂了声“傻子”。
那年年末,胡人的残余势力死灰复燃,侵犯边境,罗城再次率军出征。
他的公主未婚妻登上城墙来送他,罗城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柔美又安静的姑娘,大龄单身狗人生头一遭春心萌动,怀里揣着未婚妻送的平安符,满心兴奋期待,斗志昂扬地踏上了征程。
却再没有回头路。
司尘的视野融进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里。
他当然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何会发生。
地府,轮回司。
书佐捧着一份帛书,步履匆匆地走进司长办公室。
“大人,星君的文书来了。”
坐在宽大檀木桌后的男子抬起了眼,一双孤峭冰冷的眼扫过来,浅琉璃色的眸子微微一凝。
“嗯。”
那个司尘应了一声,示意书佐放下文书出去。
小鬼忙不迭行礼离开,司尘走到当年的自己身后,看着他拿起帛书,展开。
司命星君按照辈分还得叫他一声师伯,天帝也比他低上一辈,因此,三十六重天上有什么重要决策,总会拿来礼节性地问一问他这位老祖宗。
司尘以前也都是礼节性地回复一个“臣附议”。
这回拿来的,是有关一个凡人的命格。
人界如今有一场大战,其中有一人乃是将星的命格,阳寿尽后有望直升三十六重天,位列仙班。
但这个人的命途有些坎坷,一着不慎也可能成为煞星,别说升仙了,怕是可能成为比恶鬼还可怖的存在。
司命星君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要此人升为将星,便得插手人界事务,倒也不麻烦,造几场雨雪便是,但总归是有碍天道;可若是放任自流,任其成为煞星,将来为祸六界可如何是好?师伯,您看该怎么办?
当年的司尘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看完了司命星君的“满纸屁话”,觉得这玩意儿简直是送来侮辱他智商的。
他毫不犹豫写下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顺其自然。”
那年冬月,胡人的反击势力比情报里所说的还要强许多。他们劫掠了不少边境城池,坚壁清野,还绑走边境百姓,每当两军对垒,就将百姓绑在阵前,逼得北境军动不得手。
双方僵持数月,北境军粮草匮乏,罗城向皇城上书,请求支援。
支援迟迟不到,那年的冬天又格外寒冷,不止百姓,就连军中也冻死了不少人。
罗城艰难支撑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挨到开春,“援军”也终于到了。
五月,北境军被胡人和后方援军两面夹击,十数万将士战死。
北境军主帅罗城直到最后一刻,被自己人一箭射穿了心脏。
六月,罗城里通外国的罪名被昭告天下,列数十大罪状,罗家满门抄斩。
安宁公主苦苦哀求未果,绝望之下,从去年送别的城墙一跃而下。
七月,边疆战场异事发生。自五月起大旱两月后,万人坑中,旱魃出,恶鬼生。
白衣的神祇将恶鬼从尸坑中拉了起来,轻轻抚上恶鬼的头顶,动作却突然一顿。
神转头看向司尘,张开嘴唇,那道如附骨之疽的声音响起,满是恶意:
“你看呀,是你害得他不得善终。若是他知道了,你猜会如何?他还会爱你吗?还会为你不顾一切吗?”
说着,他放在罗城头顶的手掌下移,慢慢划过眉眼鼻梁,落在那张微张的嘴唇上,用力碾了下去。
“你说,他会不会想用这张嘴,生吞活剥了你?”
司尘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再低头看那个懵懵懂懂,用爪子扒拉着那家伙衣摆的罗城,只觉得碍眼得很,不由冷声道:“你给我离他远点。”
S1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会说这个,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不至于吧,你也知道这只是你的记忆幻境。神的占有欲可真可怕。”
“你太脏了。”司尘抬起手,在空气中像撕扯什么似地随手一抓,一字一顿,声音冷而厉,“不准碰他。”
血色天空陡然崩裂,幻境碎成碎片,像飞雪般消失不见。
“滚开。”
章节目录 下
罗城在墙上划下“正”字的最后一笔; 正正好好六十个; 三百天,将近十个月。
他回头看一眼,司尘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长长的眼睫毛动也不动一下。
这大概是这位上神活了万把年以来,睡的时间最久的一次了——久到罗城恨不得能穿回三百天前; 掐着那个啥都没做; 傻乎乎答应司尘等他的自己暴揍一顿。
他现在被困在幽冥海里,出也出不去; 人也叫不醒,他饿不死也不用睡觉,每天对着司尘的脸; 似乎也没比以前多看出几分可爱来。
现在他只想等人回来了,让那家伙知道城哥为啥叫城哥。
外部的压力现在都是由汲川扛着; 但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司尘这次捅的娄子又实在太大,别说是他; 就连阎王都快扛不住了。
天规森严; 天道无情。
画完“正”字; 罗城坐回地面; 靠着床沿闭上眼睛,习惯性地抓住司尘的一只手腕,指腹搭上他缓慢跳动的脉搏。
突然间,牢房外的空间场发出了一阵波动。
罗城睫毛一颤; 倏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房门打开,看清来者何人后,罗城惊讶地挑了挑眉:“典狱长大人?”
走进来的正是九夷。他今天没有戴上兜帽,露出一张雪白冰冷的脸,金色的瞳孔和眼角的朱砂痣让他整个人(?)平添了一丝妖异感。
看惯了幽冥海典狱长鬼气森森的模样,要不是那身绝对不会认错的黑袍子,罗城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罗城,”九夷面无表情道,“跟我走。”
“去哪儿?”
九夷璨金色的眼底泛起一丝微澜,“三十六重天。”
罗城心里倒没什么惊讶或是慌张,反而是大石落地的一声叹息:终于来了。
毕竟最后,是他“放走”了司尘,他就没想过自己能逃脱惩罚。
罗城把司尘的手腕妥帖地放回去,最后替他整了整衣服,然后站起来轻松地展了展筋骨,洒脱一笑:“那就走着呗。”
大门缓缓关上,最后一丝微光消逝前,没有人看到司尘搭在小腹上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
三十六重天。
“今儿个陛下怎么突然要开大会?上一回还是……五十来年前,汲川上神那事儿吧?”
“可不是。小神我听司命星君家的小童说,这回押上来的好像是地府的那个旱魃。”
“是他呀!唉哟,那不还是司尘上神的事儿?”
“可不是!啧啧啧,你说这些老祖宗呀,一个两个的,怎么这么不消停呢!是不是活太久了心理都不正常了……诶,西方教廷有一个词咋说的来着……‘psychopath’?”
“唉哟,你还挺洋气!”
“那可不,五百年前去西方教廷交流那回,小神我可是副使长呢!”
罗城鬼生五百年,还是第一次到天庭这样高大上的地方,除了冷冰冰就是冷冰冰,还不如地府热闹有烟火气,安静得像个陵墓。也不知道那些神仙们都是怎么在这儿住下去的。
空旷的大厅里,雪白的立柱高耸入云,两侧像法庭旁观席似的重重长阶上站满了隐在白光中模糊看不清的身影,正前方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之上,天帝高大的身影站在一团耀眼的金光中,令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直视。
在场唯二的异类就是一身黑袍的九夷和便装的罗城。幽冥海典狱长把他带到之后,便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罗城敏感地听到了两侧旁观席中低低窃窃的嗤笑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道如洪钟霹雳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威严无比,“跪下。”
罗城心神一震,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就要下跪,偏偏此时不知为何,反骨发作,他竟然脑子一抽,硬梗着没跪。
两侧重重长阶上顿时响起一阵声浪,天帝的声音愈发严厉:“跪下!”
声音像波浪般扩散开来,长阶上影影幢幢的神与仙们异口同声道:“跪下!跪下!跪下!”
罗城“噗”地吐出一口黑血,终于扛不住满天神佛的威压,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妈的。”他舔了舔齿间的血腥暗骂了一声。
左侧长阶的首位,一道莹白的身影出列,朗声道:“旱魃罗城,八百五十六年前于人界降世,八百五十五年前入职地府轮回司,四百一十六年前升任轮回司副司长,六年前升任轮回司代理司长至今。罗城在任职期间,……”
罗城试图动动身体,然而他浑身却像被镇压在五指山下一般动弹不得。
“……罗城在最后一次任务,追捕前轮回司司长,地府逃犯司尘期间,无视天规森严,徇私枉法……”
“……影响六界安危,理当重罚!”
一语落地,回声荡入云霄,大厅内鸦雀无声。
过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天帝才道:“罗城,你可知罪?”
罗城死死咬住牙关,浑身骤增的压力让他差点五体投地地跪趴到地上。
他抬头看向视线尽头那团耀眼的金光,忍住眨眼闪避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