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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打量和尚的神色,只是这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六根清净的模样,压根瞧不出个所以然。
和尚道:“修行之道在于行路,贫僧不觉得辛苦。”
沈眠嘴角一抽,“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是孤浅薄了。”
和尚将杯中之物饮尽,又看向沈眠手中的酒壶,沈眠便又替他斟了一杯。
“可还能入口?”
和尚道:“这是桂花酿。”
沈眠颔首,“前些日子在溪边烤鱼吃,见桂花开得好,就采摘了一些,这是孤第一次酿的酒,拿来练手的,味道只能算凑合。若是前几日碰见小师父,倒是可以请你品尝孤最满意的【沐雪】。”
“沐雪?”
沈眠道:“便是用莲心梨酿的酒,初雪后启封,当是最好的滋味,所以孤叫它沐雪。”
和尚点了下头,又陷入沉默。
沈眠道:“是孤的错觉么,小师父似乎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贫僧不知该说什么。”
沈眠笑道:“这有何难,不妨说说小师父自己的事,例如法号,今年年岁几何,又或者,一路行来的趣闻,美酒在手,谈天说地,哪里还有什么忌讳。”
和尚道:“沈施主,人生在世,总有忌讳。”
沈眠挑了下眉,道:“小师父连出家之人的清规戒律尚且不在乎,还会有什么忌讳?”
和尚道:“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是世人自己设置的忌讳,而贫僧要守的忌讳,是上天给的。”
沈眠扑哧一笑,道:“有趣,不知上天给小师父的忌讳是什么?”
和尚道:“知之,而不可言之。”
沈眠眸色一顿,亦饮了一口酒,桂花酿的香气携着清雅的酒香在口中弥散,他暗道分明还没喝几杯,怎么就醉了,话都听不清了?
“如此说来,小师父是全知之人,那岂非有通天晓地之能?”他唇瓣染了酒,愈显靡艳,轻笑道:“小师父,出家人可是不打诳语。”
和尚道:“沈施主不信也属寻常。”
沈眠道:“小师父不妨说出一件孤的秘密,那样,孤就相信你。”
和尚道:“信与不信,于贫僧并无妨碍。”
沈眠笑道:“若是说中了,还有好酒相待。”
和尚微顿,抬眸看向眼前少年白皙精致的面容,道:“沈施主,是哥儿。”
沈眠握着酒杯的手指猛然顿住,他抬起眸,眸中笑意尽散。
和尚将杯中酒饮尽,自顾言道:“这世上,并无其他和贫僧饮酒谈天之人,沈施主不必担忧贫僧将此事泄露。”
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永久的秘密。
一阵冷风拂过,几片枫叶飘落在石桌上。
“孤自然相信小师父不会加害于孤。”沈眠拾起一片落叶,葱白的指尖细细摩挲树叶的纹络,低喃着说道:“只是,孤很好奇,既然小师父能探知过去,是否也看到了孤的未来?”
和尚沉默。
他忽然站起身,道:“酒已饮完,贫僧告辞。”
“小师父不敢答么。”沈眠亦随之站起身,他走到和尚跟前,歪着脑袋,似笑非笑:“莫非孤的下场很凄凉,叫小师父不忍心说了?”
“沈施主何出此言。”
“因为孤想起,上次在南山寺后院,你对孤欲言又止,所以猜测,是不是你动了恻隐之心,想搭救于我?”
恻隐之心?原来,那日一刹那间兴起的善念,是恻隐之心。
冷眼看着世间多年,竟因为一个初次相遇之人,险些沾染了世俗尘世的因缘。
第234章 番外(九)
番外(九)
夕阳余晖穿透枫林; 映照在林间的二人身上。
白衣少年指尖捻着一片红枫,肩上披散的青丝随风而舞; 目光灼灼地望向对面的男人,而从来清心寡欲的和尚,罕见地失了神。
远处传来富贵急切的呼喊声,大抵发觉主子失踪太久; 已然着急上火。
沈眠扑哧一笑; 道:“似乎孤有些咄咄逼人,叫小师父为难了。也罢,总归; 孤也不在乎最终落得什么结局。”
他抬手将指尖那片火红仿佛热烈燃烧一般的枫叶松开; 孤零零的叶子; 便随风飘摇而去。
他望着飘远的红叶; 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寂寥; 转瞬即逝; 又露出一贯慵懒随性的浅笑; 道:“酒已饮罢,孤要回了; 小师父若是犯酒瘾了就来西祠; 凭你的本事; 想来绕过侍卫不在话下。”
言罢; 毫不留念地转身。
和尚望着那雪白衣袂从身旁拂过,心头不知为何升腾起一种强烈的不舍,想抓住他。
不想让他走。
……
他蓦地开口:“施主。”
沈眠停下脚步; “有何赐教”
“施主若肯抽身而去,或有一线生机。”
沈眠垂下眼睫,仍是背对着那和尚,低声言道:“小师父活得自在,却不知世上有的人,生来就被束缚,万事由不得自己。”
“孤也知道朝局险恶,倘若哥儿的身份败露,就更没了活路。孤何尝不想逃,可终究,心有不甘。”
“为何不甘。”
沈眠道:“倘若一个人生来就是傀儡,人人都不曾把他当回事,把他当成可以随意支配提线木偶,这样可怜的家伙,要怎样才能证明自己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和尚沉默下来。
沈眠回身看着他,道:“世人都说南山寺的无尘大师是人间活佛陀,拯救万千子民于水火,是大晋的守护神……”
沈眠话音微顿,视线看向眼前相貌过于俊逸的和尚。
“被万千子民信仰的无尘大师,你也救不了孤,对吗。”
和尚一怔。
沈眠不禁一笑,道:“看来是叫孤猜中了,拿到盛世芙蓉,本该亲自去南山寺拜谒,竟就这么误打误撞碰见,倒是孤失礼了。”
和尚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除了被认出时那刹那的诧异,再没有别的情绪泄露。
“是如何认出贫僧的。”
沈眠道:“其实不难猜,偶然从世子那里听闻您嗜酒的癖好,加上上次在南山寺后院禁地相遇,原先只以为你是大师的弟子,只怪出家人不打诳语,孤几次请教法号,大师避而不谈,故而起了疑心。”
无尘道:“施主聪慧。”
沈眠摇了下头,老实说道:“非孤聪慧,而是大师这样至纯之人,原就不善隐藏。”
无尘垂眸道:“贫僧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可不会长生不老,大师过分谦逊了。”
无尘道:“这世上,并无长生不老的人,贫僧只是比寻常人在世间停留得稍久一些。施主在鹿山这些天费尽心思,是为了引出贫僧?”
沈眠颔首,道:“果然这些拙劣的把戏瞒不过你,可惜了孤那些好酒,大师一口都不肯喝。”
方外之人,最怕和凡尘俗世扯上牵扯,乱了佛心,一口酒,便就算欠下一个人情,所以才格外谨慎。
无尘道:“的确可惜。”
沈眠道:“大师大可不必忌讳,一两坛子酒罢了,孤尚未无耻到以此作为要挟。再者说,前次在丹青宴上得了大师的芙蓉花王,合该送上谢礼。”
无尘道:“那是施主应得的。”
沈眠弯唇道:“听闻那株花有个传说,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的是芙蓉花久久不放,直到无尘大师梦到一人化作花,当夜那芙蓉花便盛放不衰的事情,在那之后,人们便传闻这株芙蓉花乃是化仙化身。
无尘道:“梦是真的,至于其他……”
沈眠忽然凑到他跟前,急切地追问道:“不知花仙究竟是何模样,可当真是传闻中那般倾城绝色?孤实在想见上一见。”
无尘被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紧紧盯着,顿了一顿,才低声道:“朦胧不清,不曾看见相貌。”
原是不曾看清的,可就在方才,梦中那人的面目,忽然清晰了起来。
他又道:“的确倾城绝色。”
沈眠挑了下眉,展颜笑道:“大师说不曾看见相貌,又说倾城绝色,莫非在逗孤?”他微微靠近和尚,白皙精致的脸蛋带着一缕叫人迷醉的酒香,唇瓣樱红水润,轻声道:“当真这般美貌,比孤还美?”
那和尚闭上眼睛,念了声听不懂的佛经,转瞬便看不见人影了。
沈眠愣了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富贵找到他时,见他笑得肚子疼,忙给他揉肚子,问道:“主子是遇到什么喜事,竟高兴成这样?”
沈眠舒服地“嗯”了一声,道:“是遇到一件有趣的事。”
觉醒了某种恶趣味。
第235章 番外(十)
番外(十)
那日之后; 鹿山一连好些天都是阴雨连绵,整座鹿山云雾缭绕; 真有几分人间仙境的味道。
为了找那和尚,沈眠倒是冒雨去了几次枫林,只是都扑了个空,白受了场风寒。
富贵往火炉里添木炭; 说道:“主子; 山里的冬天也太冷了,先前带的衣物恐怕不够用了,只怕要捎人回宫去取。”
“你看着办便是。”
沈眠轻咳一声; 踱到窗边推开两扇梨花木窗; 用手心接了几滴雨水; 道:“雨势小了; 富贵; 取伞来。”
富贵“啊”了一声; 道:“主子; 今日还去枫林啊?前几日受的风寒尚未好全,山路又泥泞难走; 何必讨这苦头吃?还是好生将养着罢!”
沈眠睨他; 道:“你若是怕冷; 就留在祠里; 孤自己去。”
富贵只得道:“主子都不怕冷,富贵哪敢啊。”又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道那林子里是不是有什么精怪,把主子给魇住了。”
嘴上说着; 手脚倒是麻利地取了件外袍给沈眠披上,道:“主子,老嬷嬷说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了这雨季,就入冬了,到那时候才叫真的冷!”
沈眠颔首,脑袋里还在盘算无尘那个怪和尚的事。
又听富贵道:“咱们都来山里好几个月了,皇上是不是把主子给忘了……”
沈眠回眸瞥他一眼,哼笑道:“他倒是想忘,只怕也忘不掉。”
“主子这是何意?”
沈眠弯了下唇,没答话。
纵使皇帝当真老眼昏花不顶事了,他这个正经的皇长子,皇室血脉,多的是人忌惮。
来鹿山这些天,沈眠整日带人在鹿山围猎烧烤,饮酒作乐,说是来反省,却比在上京更加潇洒自在,想来早已被言官告到皇帝御案上,说他这个太子是个不思进取,昏聩无用的。
这样一来,靖王爷也安心,皇帝也安心。
毕竟,一个没用的太子至少不会让人起杀心。
富贵撑开伞走在他身旁,忽然道:“主子,前面有人。”
沈眠抬眸看去,远远看见一道俊逸的身影立于红廊尽头的凉亭内,他微怔片刻,往前走了两步,才不确定地道:“顾延之?”
那人回眸看来,内着深蓝锦衫,外披着黑色狐裘大氅,长身而立,玉面如冠,正是顾延之。
顾延之看向他,眸中刹那间添了一丝暖意,颔首道:“太子殿下。”
这声太子殿下倒叫沈眠有些赧然,上次在南山寺,他可是装作陆沉的远方表亲欺瞒于他,如今被拆穿,自然是有些难堪。
不过好在他素来是个脸皮厚的,只摆了下手,富贵便乖觉地退下。
廊下寒风刺骨,沈眠拢了拢外袍,朝凉亭内走去,勾唇笑道:“丹青宴一别数月,已然物是人非,孤被贬谪荒山,顾大人却步步高升。”
顾延之道:“先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沈眠道:“不知者不罪,何况孤有意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