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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吃着喝着, 比在宫中, 更要松快许多,无论何种吃食, 谢靖总能说出一二掌故, 给皇帝凑趣。朱凌锶心想,这人还真是有意思。
太白邀月楼的美食吃得,宫中的珍馐玉馔也吃得, 到现在府上却只有一个老家人,为他做些粗茶淡饭,昔时他离京去,旅途之中,干嚼两个饼子,喝几口水也吃得。
听说他在外边,卷着铺盖在野庙里睡过,关隘城墙底下睡过,在内阁值房中也睡过,如今这龙床……总之就是,到了什么境地,都能安之若素,面不改色。
见皇帝眼睛不眨瞧自己,谢靖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发觉胡子没问题,便假装不为所动,依旧替皇帝布菜。心中却隐隐有些自得。
他不是周斟,说笑时爱以潘宋自况,只是这幅皮囊,若能得皇帝青睐,他也是与有荣焉。
眼底手上,愈发欢快殷勤起来。
朱凌锶吃了一阵,便觉有些饱了,桌上菜剩了大半,谢靖估摸着皇帝的饭量,倒是不差,又惦记皇帝没进主食,便柔声探问,又叫了粥来。
谢靖做这些,已经是轻车熟路,皇帝小时候,有好一阵子脾胃虚弱,谢靖管着他吃饭,还帮他揉肚子。一晃过去十多年,如今情形,又不一般。
他也想不到,居然能比那时更亲密许多了呢。
谢靖仔细看皇帝脸色,并不显得难受。今夜带出宫来,吹了冷风,又吃了外边的食物,也未见不适,如此便可安心带回去了。
心下稍安,他就有些饿,端地是雷厉风行,狼吞虎咽。皇帝见他吃得这么香,忍不住又动筷子,谢靖见了,微微一愣,君臣对视一眼,便都轻轻笑起来。
先时他们才吃了不久,旁边雅间里就来了人,偶尔飘来只言片语,似都是官身。这边吃得差不多了,那边却正酒酣耳热,高声嚷嚷起来,就有一人说,
“首辅致仕,恐怕接班的就是谢靖了。”
皇帝筷子停了下来,谢靖还不为所动,嚼个不住。
又有人说,“我看也未必,何烨近来,似是极不喜谢靖。”他这话一说,便纷纷有人问着“为何?”
朱凌锶看了谢靖一眼,心里好生意外,这事他居然没察觉,谢靖也没说过。
那人言语中,似有得色,“你们不知道,谢靖与何烨,本来不过尔尔,他的座师是徐程,何烨是那年副主考。”
“昔时刘岱把持朝政,徐程被压一头,刘岱倒了,张洮又在内阁中,稳稳压着何烨。于是何烨和谢靖,自然同气连声,通力合作,不然哪儿还轮得到他们说话。”
“可何烨一朝当了首辅,那呼风唤雨的威风,哪里容得下一个谢靖在旁虎视眈眈,他今年堪堪三十有六,若是接了何烨的班,少说还有三十年无限风光。”
众臣便都嗟叹起来。
须知在官场上,寻常人总要几经宦海沉浮,才能有所成就,隔壁那班人,听着都还年轻,初涉官场,被几个浪头打过来,几许意气,不免消沉。
不管境况如何,他们的眼睛,始终是盯着排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也就是内阁中人。谢靖虽然人近中年,但在阁臣中,实在是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因此不免也成了、众矢之的。
“那个谢靖,不过是运道强,要说多有本事,我看也是虚的。”就有人这么说。
“入朝两年就当上顾命大臣,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就升上三品,此等好运,不服不行。”另一人附和着。
“可惜我等既无运气,也学不来谢阁老能屈能伸,殷勤服侍,手段了得啊,”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他一把年纪,仍是面白无须,打眼一看,不像朝臣,倒像是宫里的……”
众人听到这,一起哄笑起来。
这话后边没说完,朱凌锶知道,这是骂谢靖像太监。
他一下子站起身,就要出门去和那群人理论,被谢靖拎了回来。
“皇上恕罪,”谢靖低低地说。
朱凌锶这才清醒了些,自己是皇帝,去和朝臣吵架,太不合适,再说被人发现他和谢靖单独在一起,影响也不好。
那边却越说越过分,“诸位公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道谢阁老,是不会呢,还是不能?”
哄笑声越来越大,还有人说,“胡说,长不出胡子,他还是不是男人?”
一群人快活地拍桌子打唿哨,全无朝堂之上正人君子的风度。
谢靖主持刑部,自然得罪过不少人,又是年纪轻轻就入了阁,叫人眼红不已。偏偏他平时行事,虽不免强横一些,却没有一桩一件,不是按律法行事。
他又素有清正耿介之名,因此若要寻个错处,也不容易。
偏偏他自己,亲手给众人送上一个把柄。
外臣日日留宿宫掖,这如何都说不通。
只是皇帝不说,余人最多只能从礼法方面提些意见,可管着礼仪法度的大佬周斟,又恍若未闻,对此事不置一词。
于是他们心中怨恨不平,无从发作,只能借着这样的场合,宣泄出来。
皇帝气得满脸通红。
无论是刑部还是内阁,谢靖无一不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到现在手中没有一件积案,也没有一处延误。
他们这些人,好生奇怪,不去往别人的好处看,偏偏要编造一些,下流的谣言,自己也不信,只图个嘴上爽快。
其实人心嫉恨,到最后,不免都要奔着下三路走,为的是泥沙俱下,明珠蒙尘,才叫他心中畅快。
谢靖深谙这个道理,他从省事以来,此类宵小,见得多了,反正也就仗着人多,聚众哼哼,成不了大事。
皇帝却忍不了,尤其谢靖悉心随护种种情分,被说得如此不堪,真是要气到爆炸。
他一跺脚,不管不顾,“谢卿留下,”想着自己一个人过去,把他们怒斥一番,方才解心头之恨。
谢靖见他这怒不可遏的小模样,本来极容让的一个人,竟然要为自己出头,胸中爱怜,冉冉而升,情不自禁,把皇帝揽到身前,
“皇上无须烦忧,谢靖不怕人说。”
他的下巴,在皇帝发顶,恋恋不舍地蹭过去,
“谢靖一片心意,皇上知道就足够了。”
又在心里,补了一句,说他“是不是男人”的,同上。
皇帝伸开胳膊,用力搂着谢靖,又是愤懑,又是伤心,
“那也不能叫你受委屈。”
他说这话,几乎带着泪,却让谢靖,差点笑出来。
他的小皇帝呀……
谢靖轻轻揉着朱凌锶的头发,口中喃喃劝慰,仿佛当他还是从前那个、在外受了气的孩子,噘着嘴,怎么都不肯笑一下。
好不容易给皇帝顺好毛,却听那边又议论上了,
“……谁知先帝看上他什么了?”说的是先帝让谢靖当顾命大臣的事。
“先帝也就罢了,恐怕病眼昏花,如今这位,十多年了,不也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行,谁都别跑,皇帝也被挤兑上了。
谢靖听到这里,嘴角悄悄抿紧。
“你们没听说吗,这位、”听语气似乎比了个手势,“幼时便不如祁王殿下,平日对内阁,总是唯唯诺诺,从无决断。”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皇帝坏话,应和他的人少了些。
“四年前武威侯要出兵北项,他胆子小,被吓坏了,‘嗡’地一声,连耳朵都聋了……”
谢靖“腾”地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应声倒下。
“谢卿……”这次换皇帝死死拉着了。
那边说这话的愣头青,前程肯定是没了,咱们回去下黑手就行,不用抛头露面了吧。
谢靖看着皇帝,轻叹一声。
每次皇帝生病,眼见着皇帝受苦,他心中难受自责,恨不得以身相代。他真是恨极了别人拿皇帝的病来做文章。
先时张洮这么说,他为着大局,没有发作,如今这无名小卒,居然也敢嘲讽皇帝,这还是他平时做好人做得太多了。
朱凌锶狂点头,意思是“我懂、我懂”,先把这尊神稳住了。
谁知那边,又有人悠悠地说,
“你看不惯谢靖,说他就是了,何必拉扯皇上,莫非皇上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这声音清亮,语气耿直,明明夹枪带棒,却又显不出一丝火气。
先时那人便连连称“不敢”,就又有人,把话岔过去,于是一群人,又各自说笑起来。
谢靖颔首赞叹,“他还不错。”
朱凌锶听着,后面说话的人,声音有些耳熟。
谢靖又对皇帝道,“若臣听得不差,是大理寺正霍砚。”
皇帝点点头,确实是霍清池。
这一顿饭,可谓是跌宕起伏,他们离去时,谢靖上了马车,忽然又想什么,掏出一锭银两,交给侍卫,
“去帮隔壁雅间的大人们会钞,就说谢靖路过,听大人们高谈阔论,见识不凡,谢某颇有所得,恨不得见,聊表寸心。”
朱凌锶一听,心里窃笑。
恐怕隔壁这帮人,听说谢靖来帮他们付的饭钱,再想想自己说了什么,回去还不都得战战兢兢,吓得睡不着觉啊。
可见谢靖这人,还是记仇。
第67章 遐思
元宵节的假放完, 下一次集体放长假, 就又要等到冬天了。农业社会里,假期基本上集中在农闲时期,官员们虽然不直接涉及农业生产, 但也都在配合着时令。
谢靖这个人, 原本对放假这种事是无感的。他在朝中, 就好比大家在上学的时候,最不爽的那种好学生, 明明各门功课都很优异, 还要给自己加码,主动学,拼命学。
有这样一个同事在身边,为了不被显得太惫懒, 群臣便都要勤奋一些,作为刑部老大和阁臣, 他又是百官榜样, 于是大家在这种无形的鞭策下, 不得不打起精神, 加班加点。
周斟就很不喜欢这种做派。他这个人,爱好广泛, 兴趣丰富。个人生活方面, 夫妻恩爱带给他许多创作灵感,不仅披马甲写带颜色的话本,还大胆尝试作画, 终成书画双*修一代大触。
所以他有些瞧不上,谢靖这种毫无生活情趣,只知道工作的人。劳逸结合才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如果不会享受生活,那人和工具有什么区别,他这种言论,从前谢靖听了,只一笑而过。
谁知居然有一天,谢靖也会有“不想上班”的想法了呢。
放假的时候,虽然皇帝还是有很多推不掉的应酬,但是余下的时间,他们可以自由支配。尽管君臣二人在一起,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正经的。可就是这样,也比上班强得多。
关起门来,往炭灰里埋一颗江西建昌府的橘子,少顷捞出来,满室飘起带着酸意的果香。谢靖假装很烫,在手中抛来抛去,皇帝从旁看着,很是着急。
等稍凉一些,皇帝就把薄薄的橘皮剥开,往谢靖嘴里,塞了两瓣,“甜的,”皇帝笑着问他,“是你小时候的滋味儿?”谢靖嘴里占着,含笑点头。
其实不然,建昌府与吉安府,虽然挨着,可南丰蜜桔一直是贡品,不是谢靖吃得起的。
朱凌锶得他认定,连忙也吃了两瓣,本来极清甜的果肉,被火气一燎,露出点酸酸苦苦的调子,让他觉得很是新奇,又往嘴里,塞了两瓣。
因谢靖先前说起幼时过年,烤橘子吃的事儿,故而有此一出。朱凌锶嚼着口中酸甜清新的果肉,有些出神,想谢靖在相遇之前,他都是在哪儿,见了什么人,过的什么日子。
谢靖怕他上火,只吃了一个,就不让他再吃了。二人在书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