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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程岩颇为不安。他曾经给了周正德和冯春阳一点提示,若两人撑不住供他出来,叫人知道他早知其中“关节”,就凭眼下“宁可错杀一百”的架势,说不定他就要倒霉。
可当时,他又怎能算到今天的局面?
“听说这回刑部来的那位大人非常严酷,不知皇上为何点他?”
“是啊,就连去年末抓到的那个幽国细作也经不起他的刑手段,何况是咱们这些文弱书生?”
“这么看来杨文海和魏渺都是硬骨头啊……”一人话锋忽转,“不过皇上为何会让刑部和都察院来查?就连八年前那次荒唐的舞弊案,皇上也先让湘省自查的。”
建和三十年秋闱,湘省乡试的正、副主考官收受贿赂,所取中者乃是由贿金多寡排列名次。事发后,很多人不敢相信这两位高官居然敢如此简单粗暴地蒙骗皇上,蒙骗朝廷,但最后查出来情况属实,他俩还真就胆大包天地把天下人都当做了傻子!
胡曦岚沉默片刻,“据说前些日子,皇上盛怒之下曾说南方的科举取士已让他不敢信任了……”
程岩听到此处心念一动,正想说话,突然雅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门外站着六七位官差,其中一人高声道:“谁是程岩?!”
程岩心中一沉,莫非他真被供出来了?
庄思宜见来者不善,顿时紧张起来,“你们要做什么?!”
其他人也看出不对劲,如此风声鹤唳之时,他们找程岩作甚?于是纷纷起身挡在了程岩身前。
那官差懵逼,我啥都没干呢?你们是要做啥?但想着上头要求对程岩态度好点儿,他急忙解释,“诸位勿惊,我们只是请程亚元回去问话。”
“问什么话?”庄思宜怒道:“阿岩从来了南江府就一直住在庄府,时时与我一处,有话你们来问我!”
“思宜。”程岩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知道今天务必要走这一趟,便道:“彻查此案乃是皇上下的旨意,他们只是听令行事。”
说罢,他又对那位官差道:“我就是程岩,我跟你们走。”
那官差见程岩如此上道,态度更好了些,也不来押他,就守在他两侧与他一块儿出了雅间。
庄思宜本想要拦,却被胡曦岚拉住,后者叹了口气,“程兄说的对,皇命为尊,官差也是听布政使司的命令,我们阻止不了的。”
一句话就像一盆冰水,将庄思宜冲上头的热血迅速冰冻,他苍白着脸沉默了一瞬,“我知道了,我会回家请曾祖父帮忙。”
说完,他转身朝众人拜下,“也请诸位尽可能地帮阿岩一把,庄某感激不尽。”
其他人一怔,他们还是头回见到庄家这位少爷如此低声下气。
几人赶紧将庄思宜扶起,纷纷承诺会想办法为程岩奔。
胡曦岚见庄思宜冷静了些,心里松了口气,道:“你放心,程兄天恩在身,不会有事的。”
“嗯。”庄思宜微一颔首,甚至还淡淡笑了下。
但没人知道,那种仿若蝼蚁般的无助感再次将他吞没,像暴烈的狂兽撕扯着他,啃噬着他,让他对权力的野望愈发膨胀。这一刻,庄思宜浑身的骨骼和血液都在叫嚣——他想要获得地位,想要站得更高,想要天下人都仰望他、畏惧他、不敢抗拒他!
他还想,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就在庄思宜黑化升级的过程中,程岩已被关进大狱。
虽说是请他回来问话的,但总不可能是去布政使司闲聊吧?上面能给他安排个相对干净清净的牢房已是格外开恩了。
可再干净也是牢房,臭虫鼠蚁,样样俱全。
但作为一个连刑部天牢都待过的“老油条”,程岩表现得一派从容,让前来问话的几位官员都有些意外。
几番问询过后,程岩才得知周正德与冯春阳并没有出卖他,哪怕前者已“招认”自己贿考,可从始至终没提他半个字。
而他之所以会被抓,一来,是谢林说杨文海宴请的初衷就是为了程岩,此事又得到了杨家老二杨耀祖的佐证;二来,谢林称程岩虽未赴宴,但与武宁县几位赴宴考生私交甚密,其中就包括已认罪的周正德。
以上两点若换了别人,足以被当做重点怀疑对象,但程岩本就是舞弊的受害者,且被皇上褒奖过,官员们这才稍微客气了些。
但客气有啥用,还不是不放他出去!
等问话的人都走了,程岩独自坐在一堆枯草上,思忖着怎样才能脱困?别看他现在还算安全,难保某天大火不会烧到他身上。
想着想着,程岩莫名就想到了临考前那一卦——八月有凶。
当时他没怎么放心上,如今看来,竟是多了几分深意。
时机正好、抓住机遇、从长计议、否极泰来……
卦象所示的几个关键词被程岩反复琢磨,他心中所求乃是阻止“南北榜案”,难道,时机便是指此次舞弊案?
程岩想了大半个晚上,终于理出点头绪,不过首先,他要洗干净身上的嫌疑。
对此,程言倒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也未尝不可一试。
“来人啊!有没有人?”
程岩高声喊道,让半昏半睡的狱卒一个激灵地醒来,当即就想发火。可一见吵嚷的是程岩,狱卒强行收敛了几分脾气,“程亚元有何事?”
“我需要笔墨纸砚。”
狱卒眉头一皱,“莫非亚元要认罪不成?”
程岩微笑,就是不说话。
“啧。”那狱卒事前被人交代过要对程岩态度好点儿,便道:“且等着。”
片刻后,程岩的需求得到满足。
他慢悠悠地研好了墨,又以枯草堆充作书案,缓缓提笔。
昏黄的灯火照出飘散的浮尘,程岩呼吸着牢狱中的酸腐霉气,静静凝视着一张洁白无垢的纸,然后,落下一丿。
他想让天下人都听到他的委屈,不止是他,还有诸多蒙冤的士子。
他想要,借大贤之笔!
“余囚狱中,坐一石室。”
那狱卒恰好读了些书,自认是个有文化的吏员,他虚眼瞧着……每个字他都认得,但还是搞不懂程岩到底想写什么?
不过程岩一手字的确写得好,狱卒便继续看了下去,可越看就越不满——程岩竟将他在牢中的处境写了出来!什么恶臭啊秽气啊,这是想干嘛?卖惨吗?
直到程岩笔锋一转,“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写完这一句,程岩放下笔,整了整衣冠,还理了理散乱的长发。
而后他再次拿起笔,凝神静心——
横、横、丿、乀。
——天。
天,人之顶,至高无上。
地,人之底,生养万物。
——天地。
“天地有正气!”
很简单的五个字,狱卒当然识得。但不知为何,他见了这些字,心中莫名一凛,仿若圣人之音回响耳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
这股浩然之气在下表现为山川河岳,在上则为日月星辰。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
一个个先贤的事迹跃然纸上,他们用正气书写人间,亘古不灭。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
浩然之气充塞寰宇,磅礴凛然留存万古。
当它贯冲日月之时,活着或是死去又有什么可计较呢?
苍茫大地,是靠它才得以挺立,浩浩天宇,也是靠它才让人敬畏。
三纲以此为延续,道义以此为根本!
程岩沉默地写着,期间无一处停顿,哪怕不少典故和语句与他现在的情形不符,需要他修改斟酌,其笔势依旧如水银泻地,酣畅淋漓。
他越写越快,越写越专注,很多句子无需多想,便自然而然化作他需要的言语。
越写,他就越觉得身体轻盈,周围的污浊之气似乎闻不到了,昏暗的牢房似乎也变得明亮。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最后一字,落成。
握笔的手突然一松,笔杆摔在干草堆上,洒下点点墨迹。
程岩怔怔望着满篇字迹,竟心生恍惚,忍不住掉下泪来。
此文并非他作,而是他借了宅男记忆,写出了这篇不存于本世界的《正气歌》。比起原作,他改过的文章自然不如,但却更符合他的境遇,而那文字中的浩然正气太过强烈,根本无损分毫!
写完这一篇文章,程岩只觉得浑身骨血仿佛被淬炼一般,让他勇气倍增,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缓缓抬头,却见牢前已不止狱卒一人,还站着一位官员,正是布政使高广著。
说来也巧,高广著原本想来一次夜审,因为夜里是人心最为脆弱的时候,但他一入牢中,就见狱卒傻乎乎地站在牢前,而程岩正在奋笔疾书。
于是他瞧瞧靠近,然等他看清程岩所写时,就再也挪不开眼。
那一行行字,仿佛圣人之音,让他仅仅是看着就有敬拜的冲动,也让他对眼前年少的书生肃然起敬。
高广著只觉得血脉偾张,胸口好似有什么要冲出来,他抖了抖唇,“你……”
程岩原本想等庄思宜来探望他时将文章传出去,但此刻见了高广著,他当即改变了主意。
“大人,此文章并非学生所作。”
高广著:“啊?”
程岩冲高广著拜了拜,“学生昨夜入梦,见一年约不惑的中年书生,他自称浮休道人,说……”
“说什么?”高广著眉头一皱,催促道。
“他说:‘汝等冤枉,吾悉知之,天地共知。故赠汝一篇《正气歌》,还证乾坤朗朗,青天苍苍!’”程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怕忘了,所以赶紧抄录下来。”
“……”
怕不是在逗我?高广著想。
但普天之下,谁又能拿出这样一篇文章来逗他?
想来想去,在“圣人入梦指点”和“程岩一夜书成足以流传万载的惊世文章”之间,他觉得还是前者比较靠谱,盖因这篇文章,绝对不是程岩这般年纪和阅历的人能写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受了《正气歌》的感染,顿觉程岩比白莲花还要白……不对,还要高洁无垢,又怎会参与舞弊呢?(接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
其实种种证据都表明程岩的文章足以得魁首,但他只拿了亚元,已是十分委屈。试问有谁作弊会把自己从解元作成亚元的?何况,那杨文海想结识程岩,程岩不也没去吗?
他根本就不想抓人,还不是刑部那位跟吃错药了一样……
等等!
程岩刚刚说啥来着?汝等冤枉?还证乾坤朗朗?
高广著细细一琢磨,突然福如心至,饱含深意地看了程岩一眼。
不管这篇《正气歌》是怎么来的,程岩的用心其实与他一致,他身为苏省布政使,若非碍于圣命,且自身难保,又怎么忍心见到苏省的学生受此浩劫?
高广著静静审视了程岩片刻,忽朝着对方一拜。
他所拜并非程岩,而是为《正气歌》,更为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待高广著满腹心事地从牢中出来,却见黑夜中落下片片银白。
九月天,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