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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回身,望向那张不为所动的沉毅面庞,宋执澜终于再忍不住,声音近乎尖锐:“皇叔!”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宋戎淡声开口,将那张圣旨展开,草草浏览一遍,终于验证了那个始终存在心中的预感,最后遗留下的谜团也彻底解开。
那人的尸骨未寒,他原本该在王府陪着陆璃的。
可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件事,陆璃孤傲一生,即使不得不背负骂名,即使早已身陷泥淖,他也要把所有的缘由都彻底理清,叫那个人干干净净的走。
“皇叔,你那时说过,不会再有人将朕当作孩子了。”
宋执澜的声音沉下去,带出隐约艰涩的嘶哑:“你与父皇是兄弟,你应当了解父皇。你告诉朕,父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戎沉默地望着他,不知是否应当开口。
他曾答应过陆璃帮他保守秘密,不叫那人的苦心付诸流水,可这个允诺,似乎只需要坚持到对方身死那一刻。
如今才真是诸业已作,一切都成了定局,陆璃想要牺牲性命来促成的一切,现在都已有了确定的结果,那个真相会不会为人所知,反而已经不再那样重要。
可他却不清楚宋执澜究竟能接受到哪一步,太过沉重的真相,会不会直接摧垮少年帝王的全部根基。
“为尊者讳,皇叔不肯说,朕明白。”
见他始终沉默,宋执澜的目光越发暗沉下去,负手回身,嗓音渐转冰冷。
“朕只问——父皇平素可爱读书?可喜欢饮茶?玉器最青睐哪一种,可喜爱剑术射技?”
宋戎几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口气,还是如实开口。
“我少年即被排挤,常年在外征战,知道得不多。只记得少时皇兄最不喜读书,素来饮酒罕少饮茶,较之玉器,更青睐珠宝珍瓷,春猎骑射,拉不开一石硬弓。”
前代的夺嫡,比的不是皇子的天资,而是背后母族的势力。
他彼时尚且年少,眼睁睁看着有能力夺储的兄长们死的死残的残,幸而他的年纪小出太多,又一门心思扎在军营里,竟也侥幸不曾引起注意,才留下完整性命。
从他开口答话那一刻起,宋执澜的身体就在隐隐发抖,却依然固执地立着,声音越发沙哑:“父皇他——待亲人,又如何?”
“皇上,我自十八岁带兵出征,今年已及而立,除却这一次回京勤王,一共就只回来过三次。”
宋戎轻叹一声,已不愿再多说,转身便要往外走,却忽然被死死扯住了衣摆。
少年天子跌跪在地上,颤栗得说不出话,却仍紧攥着指间的布料,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心中毕竟生出些不忍,宋戎回身半跪在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叫他直起身,迎上那双溢满了恐惧的眼睛。
“他想要我穿吉服给他看……”
泪水忽然冲破了眼眶,宋执澜紧紧扯住了唯一长辈的衣摆,心口一时冰冷一时灼烫,煎熬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想看,皇叔,他想看我登基,想看我成才,想看我变成他期许的样子。我时常翻着那些书,想象那双眼睛该是什么模样——我居然从没想过,我从来都没想过……”
如果那时候他答应了,那个人该是如何的欣慰快意。
在听到自己说出“不除奸相,绝不登基”的时候,陆璃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是不是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所以才会再无留恋,才会义无反顾地服下那颗绝命的毒–药?
他疼不疼,冷不冷——在最后弥留的时刻,究竟恨不恨自己?
过于强烈的情绪积郁在胸口,叫宋执澜窒闷得无法呼吸,忽然膝行上前,扯住宋戎的袖口低声哀求:“皇叔,你带我去看看他,我想再看看他,只看一眼……”
宋戎的手一颤,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将袍袖从他指间缓缓扯出来,把那封诏书递给他。
“与其去看他,臣倒更愿皇上去看看户部,翻翻那里的陈年旧账。若要论懊恼悔恨,臣心里——原本也不比皇上少上半分。”
忽然换回的称呼叫宋执澜心头一滞,下意识攥紧了那份诏书,却丝毫没有勇气打开看,只是抬头怔怔望着那个起身离开的背影,恍惚着跌坐回去。
夜已彻底深了。
寒风呼啸,雪利如刀,王府的寝殿里却温暖如春。
橘色的火苗跳动着,温柔的光芒照亮了不大的暗室,落在那张苍白如雪的俊秀面孔上。
安静阖着的乌睫,忽然微弱翕动。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_★
#不如埋了#
第55章 名垂青史的奸佞
已经无人居住的太子府; 虽然还有内侍打理; 却已经难以避免地空旷萧索下来。
宋执澜推开门; 熟悉的檀香气息已经很淡了,却依然隐约缭绕在鼻尖,叫他渐渐安定下来。
书架上还摆着那几本他时常翻看的书; 纸张都已经被翻得松软; 重新拿在手里; 却已经没有了那时捧在掌心的温度。
这里的每一处痕迹,原来都透着陆璃的影子。
茶是那人专门挑的; 不至太苦,又每有回甘,香是那人亲自选的; 清心明目; 颐精养神。那些书原来都是陆璃挑给自己的,怪不得自己托人去求父皇题字; 上面却从不着一笔,只是偶尔会夹一两片竹叶进去,叶柄上还被精巧地栓了细细的红线。
他从来都小心翼翼; 生怕把那些叶片不慎碰碎。
重新坐在书桌前,掌下是冰冷的红木纹路; 孤灯轻晃; 只剩下摇曳的暗影。
他所恨的陆璃; 原来一直都只是一个影子。
他恨那个冰冷的影子,于是步步紧逼; 于是不择手段。可他却不知道,要叫影子消失的办法,原来是去熄灭那盏唯一亮着的烛火。
宋执澜轻轻发着抖,将身上的兔裘用力裹紧,却依然冷得厉害。
他还记得陆璃素来怕冷,每到下雪就说什么都不肯出门。他那时候年纪还小,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将来一定要给那人做一件雪狐的披风,要一丝杂色都没有的,才衬得起那一身琢玉般的清雅风姿。
今日的雪这么大,说不定他也要躲到雪停,才舍得离开。
荒诞的念头忽然止都止不住地冒出来,宋执澜猛然起身,拔步就要往外走,却被内侍死死拖住,跪在地上不住扣头,说着夜深雪大,皇上应当保重龙体。
可他不想保重龙体啊。
宋执澜皱紧了眉,茫然地望着面前跪了一片的人,想要和他们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就只是想再去看看陆璃,外头的雪那么大,陆璃那么怕冷,就算是魂灵,说不定也会像少时那样,被拖着都不肯踏出屋门一步。见他不高兴了,就半蹲下去,从怀里掏出各类叫人眼前一亮的小玩意,贿赂似的塞进他袖子里。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不高兴,也不是那么想去雪地里玩。
他就只是想叫那个人蹲下来,噙着好看的笑意哄哄他而已。
要快点去,雪停了就来不及了。
宋执澜被拦着,却依然挣扎着要往外走,胸口的窒闷越发滚烫,连喘息都带了灼人的热气,眼前也一阵阵泛着黑雾。
跟着皇上在雪里冻了大半宿,内侍们死也不敢再叫他就这样出去吹冷风,只是拼了命地拦着,忽觉臂间的力道一缓,少年天子的身体已经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
宋戎一身风雪,呆立在门口。
虽然和廊间还隔了一道外室,冷风却依然卷着雪意灌进来。榻上的人似乎有些冷了,扯着被子毫无风度地往身上拉了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隐约显出些不悦。
宋戎打了个激灵,反手嘭地把门合上。
他的眼里依然带着满满的难以置信,错愕地落在那个撑身坐起的人身上,想要快步冲过去,又讷于自己身上未散的寒意,脚步才迈出就又停顿。
想要开口,却发现喉间滞涩得发不出丝毫气音,想要笑一笑,水汽却迅速地模糊了视线。
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淡了所有的疑惑不解,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拼命眨去那些碍事的水意,好叫视线重新清晰起来。
身体在颤栗,在狂喜,却又在疯狂地恐惧着,怕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终于还是心软,轻叹口气撑身而起,朝他一步步走过去。
不管怎么说,这人好歹还知道把自己放在暖和点的地方,总没有把自己丧心病狂地塞进什么冰棺雪洞里去。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亮着烛火的暗室,不是已经入土的棺材盖。
刚醒过来,他的身体其实还很虚弱,只是走了几步便力竭,头晕目眩地停下稍作休息,却已经被一只手结结实实揽进怀里。
微凉的雪气在入怀那一刻便已再察觉不到,只剩下胸口擂鼓般的心跳。颤栗越发激烈,揽着他的手臂用力收紧,仿佛很不得将怀里的身体狠狠勒进血肉。
苏时极轻地叹息一声,反手要揽住他,怀里健硕的身躯却像是忽然再不堪重负,脱力地向下坠去。
膝上不能着力,苏时扶不住他,被他坠得身形趔趄,便落进了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冰冷的水色落在依然苍白的脸颊上,温热的气息覆下去,发着抖,像是某种试探,却又坚定得仿佛献祭。
宋戎在吻他。
胸口蓦地一空,苏时本能地攥住他的衣物,迎上那双极凛冽极温柔的深彻瞳眸。
“清光……”
话语终于恢复控制,嘶哑断续,哽咽滞涩。宋戎小心翼翼地吻着他,粗喘着滚热气息打在纤长的乌睫上,目光贪婪地落在那双眼睛里,迎上重新亮起的光芒。
果然是他。
苏时喟然轻叹,无奈地扯动唇角,攥紧对方的衣物,闭上眼靠近温热宽阔的胸膛。
“我在。”
小皇帝恨他恨得深切,他不死,宋执澜就不肯登基,宋执澜不登基,他的任务就永远没办法完成。
于是他只能顺水推舟,先遂了那个孩子的心意。
上朝前特意取出来备用的归元续命丸,因为宋戎的精心照料,始终没有用得上的机会,这一次却恰好派上了用场。
归元续命丸是伴生双药,一颗续命解毒,一颗归元养脉。牵机的毒性太烈,他只同服了一颗,虽然解了毒,身体的创伤却无法复原,等假以时日,待身体恢复得好些,再把另一颗也服下去,便可与常人无异。
所以也必须先瞒过宋戎。
这是第一次,要他什么都不做,亲眼看着自己去送死,亲手帮自己掩埋真相,眼睁睁看着自己彻底陷入泥淖。
实在太过残忍。
愧疚毫无悬念地占了上风,终于压下了看到对方顶着一脑袋“我把锅都扔了”回来的恼火。
至少百姓还没来得及知道,经验点还能留下大半,主角正正经经的误解值,又不是第一次拿不到了。
就从来没拿到过。
满腔的郁闷到底还是无处排遣,苏时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头栽倒在对方颈间。
几乎已成了惊弓之鸟,宋戎慌忙揽住他,重新迎上那双依然透着亮芒的眼眸,才总算稍稍心安,又不迭将他抱起来,小心放在床上。
腕骨上的红肿已经消退,白皙的皮肤上却依然衬着刺眼的血痕。
温厚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直到指尖确实察觉到轻缓却稳定的脉搏,才终于有喜悦的酸楚透过悸栗得几乎麻木的胸膛。
心神归位,梦境犹在。
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