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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永嘉坊去。自然,燕翁那里可以不理,江行则不能怠慢。她并不亲自前去,只让人送了一封书信,遣词极是恭敬,又情真意切。一来告知“一捧雪”过几日就到;二来言简意赅、声直气壮道:“若伯父相信庾儿,就放手让庾儿处置;若不相信,庾儿愿双手将江声楼奉还,绝无怨愤。”江行一见书信,当即心中大石落地。
这日她从镇武侯府拜访归来,暮色已深。路过琼香街时,她便顺路从江声楼走过。掌灯时分,楼前风声如常燃起,只是门关紧闭,萧条冷落。不仅如此,原本热闹的琼香街人流也稀疏了不少。虽然街上的商家对江声楼向来眼红得很,巴不得它早日倒掉。可若没了它吸引豪客贵胄,文士浪人,形形□,三教九流,又怎会有利益均沾的红火生意?
她在门前站了片刻,觉腹中饥饿,便想寻些东西果腹。在那些不起眼小巷子里,常有可口的小吃,让人不惧多行几步。她刚进了巷子去,就看到三个身影,其中一个甚是眼熟,当即愣住了。那身影转过脸来,也望见了她,带着两个随从缓步走来。一步一逼近,俨然毒蛇伺机捕获猎物。
冤家路窄,古今真理。
她行礼道:“大哥。”
那人正是江擎。
江擎讥刺道:“我以为你就要当缩头乌龟去了,却没想到脸皮还挺厚。怎么样,这江声楼被你祸害得还称心如意吗?我们江家被你带累得还不够吗?”说完他眼中喷出怒火,就要扬手给她一个耳光。
她的眸中即刻一凛,未曾躲避,反是往前去道:“大公子要教训在下,在下不会躲避。”
江擎一时间被她气势凌越,扬起的手只得攥紧垂下,恨恨道:“走着瞧!”说完带了几人往巷子深处行去。
黑暗渐渐吞没了所有的形迹,她站在那儿,看了许久,方转身回去永嘉坊。
句容坊与琼香街临近,是三教九流的混居之地,所住皆无大户,大多是中等人家,也有贫苦之辈,蜗居一隅。当街上最热闹的就要数几处出名的赌坊,还有药局。近日天气多变,生病的人多,药局几乎忙不过来。而赌坊则是常年喧嚣不停,即使此时秋寒渐是透骨,那里也多是光着脊梁,咋呼喊叫,声嘶力竭以至汗流浃背的人。其中一家叫做长乐坊,规模较小,赌注开得也比别家小些。走进去,大厅中最中间的一张台子上,一个敞开怀的白胖的魁梧汉子一边抹汗,一边不甘心地将几枚铜钱丢到台面上去。他正是那丢了铺子,灰心丧气的高先。可他运气实在不好,那铜钱又是最后的几枚,最终输个干净。再想借些,然而他早已欠下赌坊几百两,尚且不知如何还清。他摇头叹气,只觉身子瘫软,脚步踉跄,三步倒有两步欲倒的架势。
“高老爷,怎么垂头丧气?”有人从旁经过,开口笑他。
他心头正没好气,登时回头搡了对方一把,恶狠狠道:“你娘老子的——”
对方被他推倒在地,却不生气,起身来拍拍衣服哈哈大笑地走开去。赌坊里的嘲弄的笑声也只沸腾了片刻,就被下一轮“买定离手”的吆喝声压了下去。
他晃晃悠悠地钻出赌坊,眼前一片模糊,刚走了两步,就冷不防撞到一堵人墙。他张口骂道:“老子——”这一抬头,登时愣住了,脚下一软,当街跌坐下去。
三十三
“我命休矣!”高先在心中苦叫。面前几个铁塔般横眉怒目的壮汉,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显然是不肯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
赌徒遇上收债的,况且又是久讨不还的那一种,高先再是出名的无赖奸猾,见到这番情景,也不免头晕腿软。那当中的何大,最擅收账,号称连皇帝老子的赌债都敢去收。荣义钱庄既是请动了这尊黑面神,他高先怕是这次要凶多吉少。
高先祖上原本留下几处家产以及两间杂货铺子,都在琼香街上。之前光景好时,他说话做事硬气张狂,从不将他人放在眼内。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当下他家产败光,又无进项,只能躲着母亲,偷卖些嫁妆首饰,然后到赌坊里来寻运气。可哪知他偏生这般倒霉,次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起初他从钱庄断断续续借得十两,而今利滚利,本钱加上利息,已经翻出去二百两不止,他哪里能还得上?
“还钱!”何大身后的几个兄弟粗声恶气地吼起来。何大向来沉默寡言,只拿一双眼钉在他身上。眶内眼珠,犹如两颗铜丸,似乎立时要射出来,透进他的头颅之内。他被看得寒毛倒竖,继而四下瞄了几眼,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商议道:“街上人多不方便,不如寻个僻静地……”
一个巴掌登时将他打得眼冒金星。他捂住脸,低声发狠道:“娘老子的——”这时,他只觉后颈吃痛,少间便被人拎到巷子中去。
“还钱不还钱?”
“还——自然要还——”高先努力挤出笑容,讨好道:“我高先也不是破落户——”
“少废话,什么时候还?”
高先见那拳头又要落下来,不由往后躲了一躲,道:“我正要把房子卖了——可牙行那边还没谈好——还须得宽限几日——”
何大眉头渐渐锁紧,高先知道这顿揍怕是躲不过了,索性将身子一蜷,大声道:“打吧打吧,打死我,那账再没人还了。拼了一条命,老子到地底下照样逍遥自在!”
拳头意料之中地落下来,高先当即大呼小叫起来,俨然是无辜客路遇打劫贼的架势,叫得凄厉刺耳。不消一会儿,就能把公差们招来。
当街斗殴,虽然要进监吃牢饭,也比在外面被打死得好。
高先一边抹去嘴边的血,一边撕心裂肺地喊。这时,雷雨般的拳脚忽然停了。他静待了半晌,才偷偷从双臂间露出一只眼往身后望,这一望,更是将他吓个半死。
除了他之外,巷子里竟是空无一人!
何大他们去了哪里?他颤抖地贴住墙面,张皇不安地扫视四周。一声咳嗽突兀地响起,那是从巷子深处传来的。
“谁——”他战战兢兢道。
咳嗽声忽然剧烈起来。
他恍然大悟,高声骂道:“江擎,你这孙子,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天没黑就藏着掖着了!”
“不得无礼!”巷子深处走出的两人,正是江家随从的打扮。江擎随后走出,在欲暗未暗的天色中,那张脸显得尤其苍白瘦削。
江擎负手而立,眼睛是望着天的,慢条斯理道:“挨打的滋味好受吗?”
高先的怒火一下就噌得点着了,若不被两个随从眼疾手快抓住,他已经掐住江擎的脖子。此时他被人压制住,嘴里却未消停:“呸,要不是你为了旺你哪门子风水,占了我的店铺,还想要我家房子,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江擎,爷爷绝不和你善罢甘休!爷爷咒你——”
江擎不以为然地听他骂骂咧咧,直等他骂完了,才又道:“想要回店铺?这很容易——”
他对仇人忽然转了口风,一时难以理解,继续骂道:“你少来消遣爷爷!”
“不仅铺子还你,连你在荣义坊所欠的银子我也帮你清了,怎么样?”江擎挥挥手,两名随从当即放开高先。高先沉下眉头,心中冷笑。他也是生意人,生意场讲究有买有卖,公平交易,凭空让他人占便宜自己吃亏的事,断然是没有的。况且这条件虽不甚高,也确实让他动心,于是他道:“要我做什么?”
“去衙门告状。”江擎的话,掷地有声。他见高先不解,哼了一声,阴狠道:“江家不是占了你的铺子吗?”
高先愣了一愣,忽的醒悟:这段时间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就是江声楼一事吗?那倒霉的便是江家二公子江庾。他没见过,但听过些茶余饭后的家私闲话。江庾正是江擎之弟,可这做哥哥的,偏是这般冷血,作壁上观不说,这时竟又要落井下石了。
高先道:“这不难,不过是栽赃嫁祸,煽风点火。可这件事牵涉的苦主已是不少,再加上我也没什么分量。”
“藏于人后,自然是没分量;若在人前,便有不同,单看你咬不咬得住。”
高先一边想这兄弟相残,果真残酷;一边又想铺子能回到手中,止不住洋洋得意,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又得寸进尺地多要了些跑腿费。
月亮升到半空中,光华泻地,兰榭里静静悄悄。傅阳秋孤身来到,叫人去唤猗兰。这厢刚添得杯满,就听有人在水榭外笑道:“孤杯只影赏月,莫非太白魂魄归来?”
傅阳秋听罢,当即笑道:“尚缺一番手舞足蹈,吕兄或可助兴。”
纱幔之后,一人飒然走来,恰是吕彦廷。猗兰也抱了琴在他身后,浅笑在颊。这吕彦廷前几日来到京城,稍稍安顿,便沉溺在这三千楼的风月之中,自谓开怀。方才他刚好在猗兰处听琴,正愁无人对酒,这时听闻傅阳秋在此处,俨然如旱田遇了甘霖,提上酒壶就奔了过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又有琴声美妙,在旁助兴,自然酒酣耳热,畅快无极。傅阳秋道:“吕兄怎么会来京城?”
吕彦廷边惬意地舒展了一个懒腰,边玩笑道:“我——来考功名。”
“不是明年春季里才考?”
“唉,春闱迫近,犬子业疏。经书不通,诗赋轻薄;禀性顽劣,颟顸不堪。然丈夫立世,功名为首,然后方能修身经国。今惭为修书,忝言相请,望允正翁代为严加管教,督促进学……”
吕彦廷摇头晃脑了半天,傅阳秋终于听出那是吕父所写的一封书信,他说道:“令尊要你去天罗书院于翁门下就学,你却在这里流连花酒,真是白费令尊一番谆谆心思。”
“彼此彼此。侯爷当年要你应考,你不肯;要你参军,你也不肯。偏挑这万人轻贱的商人来当,岂不是比我更为可气?”
傅阳秋听到“侯爷”二字,心中不知何等滋味。再想起中秋之宴,心中犹豫再三,拿捏不定。他索性不去想,猗兰也趁机添杯祝酒,将前日打听来的有关江庾之事寥寥交代几句,他眸中凛然道:“初五他果然已在江声楼?”
猗兰点头。“虽然楼中少有人见他,但燕翁弟子官仲成初五来这儿喝酒,喝醉了就大骂江庾偏在这时候回来搅局。”
吕彦廷听罢,插嘴道:“江庾不就是个江庾,你也未免太过紧张。”
“绝非我紧张,而是这个江庾透着股怪异。我入京之前,手下人说江庾远游在外,可我刚到京城没几天,他就到了江声楼,你不觉这过于巧合了吗?”
“你是说他在暗中刺探?”
傅阳秋摇摇头:“或许是,也或许别有原因。”他脑海里一时间浮现出联翩影像,他想在其中抓住些什么蛛丝马迹。吕彦廷瞄了他一眼,轻笑间悠闲地拿起酒杯来,忽然顿住,若有所思道:“我进京那天,在江家庄园门前,恍惚见到一个熟人——”
“莫不是个美人?”傅阳秋戏谑道。
“若是位姑娘,定具清妙之质,甚得我心。”说完,他兀自笑笑:“我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不过他手里的那块玉——若我没猜错,当是‘一捧雪’。”
“‘一捧雪’?你在大街上见到的?”显然没人相信这种说辞。
最终吕彦廷败下阵来,自罚一杯道:“好吧,想是我看错了。”一杯饮罢,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凑过身去,问道:“我听说,你是和聂姑娘一同进京的?”
“聂姑娘?”猗兰微生诧异。
“难道他没告诉你,庾州城里有位聂姑娘,风姿卓绝,让人一见倾倒?”
猗兰抿唇浅笑:“果真如此?”
傅阳秋并不避讳,言道:“她生在庾州,却是长在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