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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濯玉直等他絮叨完,才又开口:“银子我聂家定然会还上,只是现而今周转不畅,还要王掌柜再帮衬一把。”
王掌柜“哦”了一声,而后沉思片刻,干笑了几声:“聂公子,我家老爷与令尊是多年的至交,这做生意往来也非一年两年。按说公子开了金口,在下自当去办。可惜——而今世路多艰,人情险恶,钱庄好几番生意放出去的银子收不回来,全打了水漂。唉,老爷为此大发雷霆,前日里放了话:前头兑银换钞一项照常,唯独这放款取息一事,需要老爷亲自定准才行,在下可不敢私自做主。”
话中推托之意聂濯玉听得清楚,他不动声色道:“看来晚辈须登门去拜访吴世伯了。”
“哎呀,那可不巧,我家老爷携夫人下江南去了。”王掌柜故作同情。
于此,聂濯玉肚里的话再是开不了口,只得告辞离开。那王掌柜表面功夫做得精熟,忙又跟上来,包涵见谅的冠冕话说了一大串,直到聂濯玉走出去丈远,这才冷笑了声,倒背了手踱回到钱庄里去。
五
而后聂濯玉又走了几家,在那烈阳之下走到唇干舌燥,最终还是无果。这世道,空口白话套交情,豁出去两片薄嘴唇,谁都能说上个三天三夜。然而一提到钱,少不得都是顾左右而言他。聂濯玉心中不免灰心丧气,此番坐在沁春楼的阁楼上,一阵儿地闷声不语。
“我呸,都是些不拔毛的铁公鸡!”
“钱串子里钻出来的东西,还能长眼?”
两个仆从切齿骂道,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由惹得聂濯玉更加烦躁起来。往日里,他在书中所学到的圣人之道、君子德操,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哪知到了外面竟是这般一文不值。他自嘲地苦笑,聂家楼里那随处可见的轻蔑和鄙夷现在看来并非毫无道理,一个书生,怎周旋得过那些个笑里藏刀、老奸巨猾?但若要他为了生意而罔顾廉耻道义,他却是万万不肯的。
这样的不肯,在爹爹那里恐怕又是要一番训斥,他对此心有余悸。可他一旦想起姐姐温暖的笑容,就立马把这怏怏不快全都抛在了脑后。
忽然地,他脑中有什么闪过,下意识地便从怀中掏出来那张空白的信柬,打开一看,大大吃了一惊。
两个仆从见他神色大变,好奇地凑过来,只瞅了一眼,口中不禁低呼道:“乖乖,四千两!”
聂濯玉陡然觉得手中薄薄的一张纸有千钧之重。他继而又捏了那信柬在手中,始终不敢相信竟是姐姐给他的那份,他甚至觉得那信柬是有魔力的,能凭空变出这许多银子来。他连忙再去看那张从京城钱庄总店里出来的会票,笔意草草,题款处却还空着,只在会票正中盖了一方龙腾云水的印章,想是作取钱时特殊的指认记号。
“公子怎——怎会有——”其中一个仆从结结巴巴问道。
聂濯玉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他收起会票,冲二人道:“再走一遭德记钱庄。”
德记钱庄的王掌柜见聂濯玉复又登门,脸上便不再那般和颜悦色。他随意作了个揖,而后直截说道:“聂公子难道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我这就叫人去找!”
聂濯玉微微一笑,从容言道:“东西倒没落下,不过有一事尚未办妥。”
王掌柜只当他是想软磨硬泡,这边假意让了聂濯玉进了隔间,一边暗使了眼色叫人去通知老爷。
添了茶,请了上座,王掌柜幽幽开口道:“聂公子的处境在下并非体会不到,只是你我都有难处——”他话刚说了一半,就见聂濯玉掏出一封信柬,推到他跟前。他这才停了口,将那信柬打开一看,着实愣了片刻,眼珠儿溜了一番,忽然地就笑开了花儿,略凑了身子过来,问道:“聂公子这是——”
“哦,这里有一张四千两的会票,王掌柜看看是否为贵宝号所出?”
王掌柜起先不以为然地拿手一捏,凑到眼前去看。当他盯着会票中央那方龙腾云水的印章时,无端地哆嗦了一下,三角眼圆睁了半晌,回头问道:“聂——聂公子,您怎会有这张会票?”
见到他此刻颇是敬畏的眼神,聂濯玉身后的仆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刚刚他们公子才被人敷衍几句就打发出去,这会儿不过手里多了张会票,就俨然成了驾临穷僻乡野的钦差大臣,果然贵气逼人,不怒而威。
“哦,是一个朋友得知危难,倾力相助。若我聂家得以东山再起,聂某定要登门拜谢这雪中送炭之恩。”聂濯玉语真意挚,而在王掌柜耳里听来,尤以“雪中送炭”四字最是刺耳,登时面上像被人揭了层皮,只得拱起手讪讪道:“容在下去核实一番,若然是真,稍后公子就可将银子提走。”
聂濯玉顿首以待。
王掌柜挪进了账房,捧着那会票,愣了半晌,直到吴世显吴老爷在他背后威严地清了清嗓子,这才收回神来,连忙将会票奉到吴老爷跟前,说道:“老爷您看。”
吴老爷一看那龙腾云水的印章,登时也吃惊道:“这真是那聂濯玉拿来的?”
“千真万确!”
“前几日我收到大哥的口信,说公子要提一笔银子出来,会票稍后就到,却没想到竟会在聂濯玉手里。”
“他怎可能会认得公子?”
“若是这次聂家倒掉,那聂家楼就一定会落到我们手里,那可是个聚宝盆啊!”吴世显酸溜溜地道,却又不能发作,憋了一肚子邪火。
王掌柜会意:“我看这会票来路不正,八成他偷来——老爷,不如我们报官,治他一个偷窃欺诈之罪!”。
“放屁,公子的东西怎会被人偷去!况且这会票连题款都没写,若不是他给的聂濯玉,谅谁有天大的胆子,偷了也不敢来用!”吴老爷怒斥道。
“是是是,老爷说得是!”王掌柜连忙低头啄米。
“去给他提银子!”吴老爷心烦地挥挥手让他滚蛋。
王掌柜像是蒙了大赦,滋溜就钻出了账房,回到隔间里,冲聂濯玉哈腰道:“啊,在下已核实过了,这会票嘛,自然是真的。”
“那银子——”聂濯玉刚开了口,王掌柜就接上话茬:“这就给您送到聂家楼去。”
“哦,不。”聂濯玉这时方释然一笑,“这银子不忙提,烦请王掌柜将会票换成庄票,暂存十日。”
王掌柜道:“凭公子吩咐,在下这就去办。”
“好!”聂濯玉这厢站起,少年修长的身躯此刻犹如飞瀑下的一株青竹,耿然长立。“还有,之前所欠款项,濯玉必会尽快还清。聂家与德记来日方长,王掌柜还须多多照应。”说完,告了辞,清风般出了门去。
四千两虽然尚存在德记钱庄里,但消息立马被放了出去,聂家楼内外皆是讶异一片。聂濯玉照常做事,罗掌柜却是笑开了花,直夸他们公子能干。二人为了丝绸一事商议了许久,这时候有人来报,说傅阳秋傅公子下帖请聂公子明日鹿鸣居一聚。聂濯玉此番因这四千两银在聂家楼里颇得众人青眼,多日来郁积的闷气也一扫而空,又听到傅阳秋来请他,不由得意笑道:“我正要去找他谈丝绸的生意,他倒快我一步,好,你去回他,聂某明日定然赴宴!”
而傅阳秋得了这爽快的应许,只是笑了笑,眼前浮现出的则是聂萦离那双盈盈秋水,但那秋水中瞬间闪过的锐光更让他大感有趣。再想起他近日遵从母命托人说亲一事,他其实并不想娶亲,所以条件定得也颇为苛刻。然而正赶上宫内采选,傅府上便如赶集一般,被媒人踏破了门槛,可他都是笑而不应,这几日才清静了些,关于他傲慢不逊的流言同时在城中流传开去,他也乐见其成。不过自从那日见了聂萦离,他忽然在心中冒出来一个想法:若是真的要娶亲,这聂萦离倒是尚算一个入眼的人选。
第二日,鹿鸣居里备下了一处雅厅,聂濯玉进门时,傅阳秋已特意候在门前等他。两人见面寒暄一番,傅阳秋道:“上个月我曾发拜帖到府上,本意是想结交一番。此举大约甚是鲁莽,被令尊婉拒,今日终于得见聂公子,傅某真是不胜荣幸。”
聂濯玉听了这话,只觉傅阳秋此人心胸豁达,心里对他多了一丝好感。二人款步进到雅厅,早有人备好香茶。聂濯玉坐下一尝,只觉汤色清淡,入口鲜醇,又加十分提神,于是问道:“这茶味感不俗,不知何名?”
傅阳秋笑道:“此为白毫银针,乃白茶中之名品,只是远出福建,并不多见。此茶最宜夏日,其性寒凉,可退热降火,提神健胃。月前好友自福建远游归来,便带了几两,特意让我品品,不知聂公子可喜欢吗?”
“此茶甚好,傅公子盛意拳拳,濯玉荣幸之至。”
“难得聂公子喜欢,这茶便送与公子好了。”
“不不不,傅公子太客气了!”聂濯玉见他这般,连忙起身婉拒。
“聂公子不必拘礼,在下也是借花献佛。”傅阳秋面上笑得倜傥,黑眸中则深邃如水。“若然令姐喜欢,那便是更好了。”说完这话,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六
聂濯玉这才听出他的用意,想姐姐天人之姿,又聪慧无比,被些许人爱慕并非奇怪的事。只是姐姐此时身份尴尬,又深居简出,只怕要独守空闺,而容碧月那里又心生歹计,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黯然。而对傅阳秋,他只得绕个圈子,应道:“我先代姐姐谢过傅公子了。不过我今日来,不仅想与傅公子结交,还是——”
说到这里,忽听厅外一阵笑声,如贯珠扣玉,琳琅悦耳。片时之后,雅厅外跳进来一个人,聂濯玉一看,竟是位小公子,青衣红袖,雪齿娟眉,冲着傅阳秋嘻嘻笑道:“大哥大哥,我来了!”
袁掌柜这时也追了进来,抱歉笑笑:“公子,霓儿小姐脚力好,我这老骨头可是跟不上喽!”那笑颇是慈蔼。
她——竟是女孩儿?聂濯玉虽是诧异,但也离座,一时又插不进话去,便长身而立,静静听这几人说话。
“你这丫头,又私自离家了吧!”傅阳秋站起身来,拿扇子拍拍她的头,又打量了一番,戏谑道:“半年不见,个头儿倒是一点儿没长!”
那霓儿一双杏子眼溜了一溜,秋波闪烁中只觉俏媚动人,她不以为然道:“我这个头儿哪里当紧,当紧的是大哥先给我找个嫂子来,要是晚了,小心姑姑让你挨板子!”
傅阳秋见她扯到这上面来,一时笑开了:“你这话多的毛病还是未改,我看你还是收敛些,叫外人见了,怕你以后难嫁出去!”
霓儿听罢,这才发现厅内尚有外人,原来是位年轻公子,庄雅俊逸,不由颊上如绽了桃花,欠身道了句:“白霓见过公子。”语速颇快,还未等聂濯玉回礼,便冲傅阳秋丢了句:“我先去看姑姑!”说完,扭头就跑出了雅厅。袁掌柜无奈一笑,复又跟去。
雅厅内安静了片刻,傅阳秋才邀聂濯玉坐下,浅笑道:“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妹,生性活泼,让公子见笑了。”他顿了顿,又问道:“聂公子方才要说什么?”
聂濯玉客气应道:“为一笔生意——”
傅阳秋颔首道:“可是关于那批丝绸吗?”
“正是,傅公子以为如何?”聂濯玉直对上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只见傅阳秋淡淡一笑:“生意嘛,须从长计较,无须着急。不过过些日子便是荷花节,我约了几位好友去城东荷花坞一游,不知可有幸邀得聂公子与令姐一同前往?”
聂濯玉不好直言拒绝,只说:“傅公子客气,聂某自然会应邀前往,但家姐那里我还要先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