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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进来,手扶着门框静默地向里望。他把脏了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看到王芃泽正背对着他,缓缓地摇着轮椅去阳台。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王芃泽正在穿过客厅,停了下来,充满疑问地望着他。他有些惊慌,猜测着是不是王芃泽知道了他心里在想什么,身体是王芃泽自己的,王芃泽应该比别人更了解。
他想掩饰,看到王芃泽在厨房做晚饭,就去坐到桌子边上剥葱剥蒜。他剥了许多蒜头,王芃泽只顾看那些蒜了,似乎觉得蒜头比他的头还重要,但是蒜头不会说话,也不能证明什么,王芃泽还是得问他:“柱子,你怎么了?”他笑着回答:“怎么了?怎么你和小川也这么问?”王芃泽疑惑地又问:“你剥那么多蒜干什么?你把蒜拿来玩么?”他低头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蒜头确实剥了很多。
王芃泽把火关小了炖汤,转过身来远远地问他:“柱子,你今天怪怪的。”
他笑着说:“叔,你不是说我有精神问题么?你说我一直像是没有自己的感觉似的,十年后的感觉还是十年前的,我现在好了。”
他还是笑:“真的,我今天与昨天完全不同了,我不是昨天的我,今天我什么都看到了?”
王芃泽把眉头皱出了更多更深的皱纹,更加迷惑了,喃喃地问:“你看到什么了?”
他笑着回答:“以前你觉得我没有看到的,我今天都看到了。”
“哦。”王芃泽想了想,笑道,“那你有没有看到昨天的那个名叫王玉柱的人?”
他知道王芃泽是要耍他,故弄玄虚,他想笑,装做迷惑地笑着回答:“他怎么了?”
“他简直是个色情狂。”王芃泽坐过来,笑着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他冒充你的名字,但是又不像你。他不问我同意不同意,天天在我身上又揉又捏,我是老骨头了,快被他捣腾得散架了。你说这个人该不该挨揍?”
他笑着问:“那你怎么不揍他呢?”
“我怎么揍呀。”王芃泽一本正经地说,“他力气比我大,跟野兽似的,他不揍我就算好的了。”
他笑个不停,好容易才停住了,对王芃泽说:“好了,叔,你别逗我了,我现在的状态比以前好。以前你说我精神有问题,今天你可没有什么说的了。”
王芃泽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喊起来,吩咐道:“吃饭了,去喊小川。”
他觉得饭桌上的王芃泽和王小川都不对了,吃饭的时间少,盯着他看的时间多。
洗澡的时候也不对,王芃泽这一天对他很警惕,非要自己洗,推着让他出去,推不走,就拿水泼他。晚上睡觉前也不让他按摩了。
他没有再去摸王芃泽的身体,但是他睡不着。听到王芃泽睡熟了,他起来开了灯,坐在床上看王芃泽睡觉的样子,王芃泽明显老了,虽然才50多岁,可是远远地衰老在了年龄的前边,脸上的肌肉比以前更松弛了,眼睛下有了眼袋,头发里夹杂了许多白发,皮肤失去了活力,几处碰伤和划伤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愈合,天天操劳着,累得一旦睡着就不容易惊醒。
他把王芃泽手从毛巾被里拿出来,捧在手里轻轻地摸,他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是一定要去亲吻王芃泽的嘴唇和舌头,也不是一定要去征服王芃泽的性器官。面前的这具高大的身体,以及身体里寄寓的灵魂,都是王芃泽,他只要接触到一部分,就可以让这个名字所能代表的一切融化在他的生命里。
似乎这是十年后他第一次看清王芃泽的模样,第一次从这熟悉的五官中辨识出时光的印迹,这个身体,这双手,这张脸,都会在时光中慢慢衰老,直到有一天被时光带走。而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生命的变化沿循着规律,却又如此没有道理,他只觉得难过。
醒来的时候他先翻过身去,像过去一样要抱住王芃泽的身体,可是床上空空的。他睁开眼睛,看到天已大亮,白昼的阳光透过窗帘亮亮地落在卧室的地板上。他去到客厅,王芃泽和王小川都已不在家,时间已经快到上午10点了,客厅的桌子上有一张王芃泽留下来的字条:柱子,你最近可能压力太大了,昨天言行奇怪,今天早上又睡不醒,我和小川乘公交车先走了,让你多睡会儿,你的早餐在厨房里。
他望望阳台外面的天空,明亮清晰,与昨天又不一样了。
他急了,立即打电话给王芃泽:“叔,你准备一下,我这就去接你,我得带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具体情况我在车上给你说。”
他刷牙洗脸,下楼,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到公司安排一天的工作。他并不觉得急躁,反而越来越沉稳,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了比从前更为坚定的责任与力量。
车停到茶叶店门口时,王芃泽已经住着双拐站在路边等了,看到王玉柱,有些不安地问:“柱子,到底怎么了?”王玉柱推开车门出来,扶着王芃泽,把他抱起来放在副座上,系好了安全带,说:“叔,我一边开车一边给你说。”
这一天,王芃泽和王玉柱在医院里等结果,在走廊里的排椅上沉默地坐了好久。王玉柱能感觉到王芃泽的紧张,他凑近了王芃泽,笑道:“叔,你放心吧,不管癌细胞有多么喜欢你,我也要从它们手里把你抢回来。”王芃泽难过地说:“抢吧,你们就当是在拔河,而我就是你们手中的绳子。”
王芃泽没有心情看王玉柱,或者是不敢看他,喃喃地说:“我已经预料到结果了,如果说我的身体好好的没有问题,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王玉柱伸手拍王芃泽的肩膀,却难过得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就说:“叔,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待会儿我带你散心去,我们好久没有认真聊过了。”
下午的时候,距离长江最近的路段上停了一辆黑色的马自达,王芃泽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江水,神色平静地深陷在回忆中,脸色苍白。
王玉柱在旁边喃喃地劝:“并不是说就宣判死刑了,我们认真治疗,我又不是不能挣钱,只要你好好配合就行。叔,你得坚强起来。”
又沉默地坐了好久,王玉柱觉得劝说无用,就对王芃泽说:“叔,你想哭就哭吧,你要是不愿意在我面前哭,我就走开,半个小时之后回来。”
他推开车门出去,走到长江边,站了半个小时又回来。王芃泽在车里一直望着他。王玉柱回来后打开车门观察王芃泽的脸,又坐进来,问:“叔,你没有哭呀?”
“我哭什么哭呀?”王芃泽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是不了解我。”
“是啊。”王玉柱说,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想起来了什么,又扔了。他扭头望着王芃泽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动情地说,“以前你这样说我,我还不相信,可是今天我相信了。我终于明白了十年意味着什么,原来这就是十年,十年前和十年后,完全不一样了。前天我还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变化,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十年对我来说记忆那么少,就像是没有过一样,直到昨天和今天,我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这十年里我天天都在准备着回到你身边,从离开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生活在幻想中,我不是没有记忆,而是只有一个记忆,我在这一个记忆里把自己给迷失了。十年里你和我都过得那么苦,我把你给丢了。”
王玉柱越说越激动,王芃泽没有哭,他却泣不成声,伏在王芃泽的怀里流泪流得身体颤抖。
晚上,王小川写作业写到夜深,突然听到房子里有人在哭,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嚎啕大哭,像一只野兽在嗥,在这深夜里清晰得让人惊恐。他害怕地站起来,去到客厅,又推开王芃泽和王玉柱的卧室的门,看到王芃泽沉默地坐在床上,王玉柱趴在王芃泽的腿上,哭得悲痛欲绝。
王小川手足无措地站在卧室门口,王芃泽转过头来看他。王芃泽眼睛里也闪着泪光,用手擦了,向王小川招手道:“小川,过来。”王小川走过去,担心地小声问:“柱子哥怎么哭了?”
“小川,你不要怕。”王芃泽安慰王小川,然后伸出手去,疼惜地抚摸着王玉柱的头,解释道:“你的柱子哥,他终于回来了。”
王玉柱又和王芃泽商量,要他放弃茶叶店,在家里帮助王小川复习功课,应对明年的高考,另外还要锻炼身体和治病,这些事都是头等大事。王芃泽也没有了再坚持下去的信心,反复考虑之后,把茶叶店低价转让给了老赵的一个亲戚。交接的那一天,王芃泽在店里把做生意的诀窍、货源和客户群的情况,详细地讲给新店主听。老赵在旁边说:“老王你不用急,你又不是不来这个店里了。你得经常来,慢慢传授。”
王芃泽那一天感慨万千,和老赵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留恋地望着店里的每一寸装修。王玉柱坐在另一张较远的桌子旁耐心地等,一直等到天黑,有时候他望着老赵和王芃泽的说话的脸,会觉得那分明就是两个老人在谈话,王芃泽看上去像老赵一样年老,原来衰老并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是说来就来,蓦然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老了。
后来老赵扶着王芃泽站起来。王玉柱急忙过去接,老赵把王芃泽的胳膊推到王玉柱的手里,说:“柱子,我们这些老家伙,从此以后就把老王交给你了。”王玉柱扶着王芃泽,另一只手伸过去扶老赵,笑道:“赵叔叔,我叔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你们可不能因为交给我了,就撒手不管了。你要经常去我家里看看我叔呀,什么时候有空儿了,只要打个电话,我就来接你。”
老赵心里难受,由衷地说:“柱子,你是好样儿的,你叔这辈子能遇上你,也是一种福气呀。”
坐在车里的时候,王芃泽还是依依不舍地隔着夜色凝望着茶叶店。王玉柱把车慢慢地开。最后看不到店门了,王芃泽才回过头来,无奈地笑道:“这人生的事,真是变化无常呀。”
王玉柱停了车,帮王芃泽系安全带,看到他的领口翘着,又帮他整好,把领口处的扣子扣上了。他回味着王芃泽的那句话,听出了其中饱含的太多心酸,于是望着王芃泽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认真地说:“叔,不管它们怎么变,我不会变。”
要把转让茶叶店的事解释给王小川听,还需要一番口舌。考虑到王小川明年考大学是家里的大事,两人都不想把王芃泽得癌症的事让王小川知道。王玉柱向王小川解释说:“转让茶叶店,是因为茶叶店赚钱不多了,现在超市里都能买到各种各样的茶叶,没有多少人喜欢去专营的茶叶店里了。所以我想让你爸爸过年之后去我公司里帮忙,我那里尽是年轻人,好多事情不能做得全面,有你爸爸在,公司的事我也可以多个人商量,毕竟是自家人嘛。”
王小川疑惑地盯着王玉柱,歪着头问:“茶叶店赚钱少,那为什么还有人接手呢?这个人是个傻子么?”
王玉柱回答:“你爸爸腿不方便,但是换个能干的肯干的年轻人,忙碌起来还是可以赚到钱的。茶叶店毕竟是个生意,又是低价转让,机会稍纵即逝,肯定有人想把握住。”
王小川又问:“那为什么现在转让呢?不是明年我爸爸才去你公司里帮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