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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王小川依然没有反应,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王芃泽就继续说下去:“小川,奶奶可能要离开我们了。”
王小川抬起头,转过脸来望着王芃泽的眼睛,不是震惊,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漠然与忧虑掺杂的眼神,与往日不同。可是王芃泽没有注意到,他反复地考虑着该说的话,小心翼翼地说下去。
“如果真的是这种结果,爸爸怕你会太难过。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事,奶奶80多岁了,如果这一次挺不过来,那也是时间到了,这个年龄,应该算是个没有遗憾的结束吧。”
王小川哽咽着想哭,又转过脸去低头看窗外。王芃泽又走近一些,他以为王小川或许会需要父亲的爱抚和拥抱,可是他拄着双拐遥遥欲倒的身影早已不是个可倚靠的形象。王小川依然是自顾自地擦着眼角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可怜巴巴地靠在墙壁上。
王芃泽说:“小川,事实或许很残酷,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你从小都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家里出的事情又多,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必须得学会化解,要不然这些压力会继续伤害你,爸爸不想看到你再承受更多的压力。爸爸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只怪爸爸一直以来做得不够好,不像个爸爸。你就想想奶奶嘛,如果她现在还有意识,如果她要对你说话,也会是这些。”
王小川低声啜泣,极力地压抑着哭声。王芃泽把拐杖夹在腋下,伸出手去想抚摸王小川短短的毛茸茸的头发。如果不论身高,王小川其实遗传了王芃泽的很多特征,头发黑黑的密密的,总是王芃泽给他理发,理得短短的贴在头上。
然而这时急救室门上的灯灭了,有医生开了门走出来。王芃泽急忙转过身,和王小川一起往那边走。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王芃泽大声回答:“是我。”一边拄着双拐用最快的速度往前移动。医生说:“抢救无效,病人已经死亡了。”
王芃泽双手一抖,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王小川哭着大声喊:“爸爸。”匆忙伸手扶了一下。他抓住了王芃泽的胳膊,可是力气太小,王芃泽高大的身子太重了,摔在地面上“啪”地一声响,拐杖甩出去老远。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是小彭和老赵帮忙料理的。小彭忧虑地对王芃泽说:“王老师,医院里让赶紧把病人尸体运走,可是房东那边也不让放。”他想说要不就尽快送到殡仪馆吧,可是望着王芃泽和王小川伤心的样子,又实在说不出口,就问,“怎么办呢?”
王芃泽茫然地望着小彭,悲痛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赵对王芃泽说:“老王啊,人都有这一遭,留也留不住,剩下的事我老赵要替你做主了。你和小川都不要太悲伤了,小川还小,你多劝劝他吧。”
于是老赵去联系殡仪馆,小彭去和医院交涉报销费用的事情。老太太的尸体暂时放在一个空置的病房里,王芃泽和王小川坐在旁边陪着,望着老太太已永远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不会再织毛衣的越来越僵硬和冰冷的身体,恍若隔世。
王芃泽问王小川:“小川,你有没有听过奶奶讲从前的事?”
王小川回答:“没有。”
于是王芃泽开始讲,从他所能记得的最远的小时候讲起,讲到林慧珍,讲到王小川的爷爷王曜恩,讲到后来一家人三地相隔,有段时间音信全无,讲起那些年代那些匪夷所思的信念与情感,讲到王曜恩被人折磨致死,讲到如何来南京,讲到王小川出生,讲到在西北遇上柱子……老赵在殡仪馆里为老太太设置了一个小小的灵堂,但是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因为王芃泽一家在南京没有亲戚,在北京的几个远亲十几年不联系了,就算通知了也不能及时赶过来。王芃泽怕麻烦别人,没有把这件事向人多说。所以灵堂上人影寥寥,老赵四处打电话通知,才又来了一些人,老太太生前的几个邻居,研究所里几个老同事,包括退休了的老所长和孟主任。按道理王芃泽应该跪在灵堂上还礼,但是双腿残疾跪不了,就由王小川代替,王芃泽坐在轮椅里在旁边陪着,谁看了都唏嘘不已。
吊唁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谁都没想到的一个人出现了。那时候肖春莹已经是个大学老师,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老太太去世的消息,戴着白花进来,不是鞠躬,而是跪下来磕头。王小川不认得这是谁,王芃泽急忙摇着轮椅过去搀扶。肖春莹起来后站在一旁,不停地拿纸巾擦眼泪。
王小川望了肖春莹一会儿,抬起头问王芃泽:“爸爸,为什么我妈妈没有来?”
王芃泽一愣,才发现大家都把姚敏给忘了,一直都没有人去通知。他望着王小川,在王小川的眼神里发现了一种似乎是对姚敏的恨,就安慰说:“时间太紧,可能没有通知到。”小彭在旁边听到了,赶紧过来向王芃泽问姚敏家里的电话号码,用手机打了过去,打了好几次没人接,回过头来无奈地向王芃泽摇摇头。
那一天,一辆崭新的黑色马自达驶入了南京,带着一种意气风发的从容与归心似箭的急迫,穿过南京的大街小巷,熟练地一直开到了王芃泽七年前所住的单元楼。开车人推开车门出来,抬头望着天空中暖洋洋的春末的阳光,又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打量眼前这座被岁月的风雨吹打得斑斑驳驳、与周围的新楼相比更显破旧的单元楼。他站在马自达旁边,身影高大而壮实,似乎蕴藏着让人猜测不完的力量。他眯着眼睛向前看,短短的头发下面,眼神里有种从精神深处自然流露的威大晚上的,车中人拿出一副墨镜戴上,遮住眼睛,低声而不容置辩地说:“我是王玉柱。”
然后打开车门让小彭坐进后排,他的背影蓄满了悲伤,似乎在努力抵制那些冲动地寻求出路的痛苦的力量。
“彭主任,你告诉我,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王芃泽睡不着觉,看到王小川的房间里也亮着灯,就进去劝他早点儿睡,顺便把王小川的衣服拿出来洗。
他在院子里使用洗衣机,静静地坐在旁边,一直等到甩干的声音嘀嘀地响起。他回过神来,拄着双拐去厨房里拿了一个塑料盆和一把衣撑,倚在洗衣机边上把衣服一件一件捞出来。
这个院子很大,有个侧门通到巷子里,租房子的人都是在附近做生意的,有些人夜里收摊儿很晚,所以院门到凌晨才能锁上。王芃泽捞完衣服时注意到一个人影站在侧门那里望着这里。他看了一眼,也没有在意,坐到轮椅上,端着装满衣服的塑料盘去院子的另一边晾衣服。
王芃泽用衣撑撑好一件衬衣,用竹竿挑起来,小心地挂上拴得高高的一根铁丝,又侧了一下身体去拿第二件。这时门口那个人影突然大步走了过来,气势汹汹地端走了塑料盆,拿走了衣撑。他脱了西服外套,丢在石板上,挽起衬衣袖子裸露着有力的手臂,细心地把衣服一件一件抖展了,撑开来挂在铁丝上。他个子高高的,手一伸就够到了铁丝。
王芃泽从背后望着这个身影,越看越熟悉,最后眼睛里闪着泪光笑了,问道:“柱子,是你回来了么?”
王玉柱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动情地对王芃泽说:“叔,以后我再也不走了。”
王小川还没有睡,在房间里听到王芃泽在外面喊柱子,就穿上拖鞋,疑惑地开了门出来看。王玉柱听到身后有人开门,转身一看,王小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王玉柱兴奋地喊道:“小川,还认得出我么?”王小川还没有回答,王玉柱已经大步走过去,一把将王小川抱了起来,笑道:“你长得可是不够快呀,让我趁机再抱你几年吧。”
涉及到身高的话语是王小川平时最敏感和烦心的,王芃泽在旁边听得有些担心,但仔细看了王小川的反应,好像没有什么气愤和厌烦,王小川此时只有相逢的喜悦。在王玉柱怀里激动地笑了又笑。可是王小川很快又想起了以前的事,从王玉柱怀里挣脱出来,拖鞋刚刚掉落到一旁了,他就赤脚站在地上生气地说:“你那个信封我还留着呢,明天我还给你。”
“你帮我保存了十年呀?”王玉柱笑着问,俯下身帮王小川捡拖鞋,蹲下身去帮他穿上了,又站起来,站在王小川面前唏嘘着说,“怨我,该罚我。”又笑着去摸王小川的头,开玩笑道:“明天你罚我吧,我把头钻到那个信封里去。”王小川听了这话一边哭一边笑,王芃泽看到王小川笑了,也在一旁欣慰地笑。
看来这个晚上三个人都难以睡着了。王玉柱推着王芃泽的轮椅,牵着王小川的手,一起回到王芃泽和老太太的那间屋子。开了灯,昨晚送老太太去医院时,匆忙中搞得乱糟糟的,晚上回来后王芃泽心里难受,无心收拾。此刻满屋子的凌乱,又让王芃泽想起了老太太坐在床上打毛衣的样子,顿时又是心情沉重,王小川又在偷偷擦眼泪。
王玉柱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要王芃泽躺在床上,王芃泽就把挂在轮椅后的拐杖拿过来,支撑着身体要站起来,王玉柱笑着说:“叔,我回来了你怎么还用拐杖呢。”不由分说地弯腰抱着王芃泽的肩和腿,轻轻松松地把他抱了起来。王小川急忙过来推开被子,王玉柱小心地把王芃泽放在床上。王芃泽觉得尴尬,哭笑不得地说:“怎么过了十年,你的力气反而更大了。”
王玉柱让王小川躺在老太太睡过的那张床上,他自己往两张床中间一站,开始讲话。十年后王玉柱变得非常健谈,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声音嗡嗡地响,浑实而厚重,似乎是因为在公司员工面前讲话讲惯了,他的话语总让人察觉到一种深深潜藏又缓缓流露的威严。在王芃泽与王小川面前,他的温情也总是与这种威严反复交织。
他笑着叙述十年来他的经历中的一些有趣的片段,毫不掩饰地回忆着十年来对王芃泽和王小川的牵挂与思念,有意地避开不提及老太太。他一边讲一边走来走去地收拾,很快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王芃泽和王小川入神地听着,后来王芃泽由衷地叹道;“柱子,你的性格比十年前开朗多了。”王玉柱倚靠在桌子边,微笑着打量王芃泽和王小川,眼神里依然有一丝深藏的忧郁。
他带着幸福感默默不语地望着,王芃泽和王小川半躺在床上耐心地等他继续讲。可是王玉柱突然有一些伤感,他渐渐地缺乏足够的勇气去坦然面对王芃泽和王小川的现状,眼神黯淡下去,若有所思。王小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拿过王玉柱丢在床上的西服外套,慢吞吞地翻口袋儿玩。王小川从小就有这个习惯,这让王玉柱眼睛一亮,充满兴趣地笑着观察。王芃泽急忙制止,提醒道:“小川。”
王玉柱说:“叔,你不要制止,我最喜欢小川这个习惯了。回来之前我还在猜测看到你们后会怎么样,现在看到小川还和以前一样,我放心了,我们还是一家人,从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停顿了一下,王玉柱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又说:“以后这个家就是我们三个人的,我们要互相爱护,互相照顾,有事情一起商量,共同面对困难。我这次回来,是要把我的公司搬到南京来,以后一切都要变得好起来,我要尽快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