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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房里的电话响了,程浪没去接,电话转入语音信箱后他听到了陆鹂歌的声音,这通电话找的是程浪。程浪跑去拿起了听筒。陆鹂歌人正在卞心美那里,娄轩在道城出事了。就在今天中午商讨展厅布置方案的会议上,院线一个经理提出想要些华丽诡异风格的作品时,娄轩袭击了他,警察来了,把娄轩带走了,后来警方联系卞心美,娄轩的尿检呈阳性,暂时扣押在拘留所。卞心美遂联络陆鹂歌接手项目。陆鹂歌听说程浪在老宅写剧本,想了想还是打个电话通知他一声。她又问了句,姜瓷洲是不是还没找到。
程浪挂了电话,姜瓷洲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他身后,冷不丁一开口问陆鹂歌讲了些什么。程浪跳开了,靠在墙边简短地转达了来电的内容,握紧钥匙,从姜瓷洲边上挤了过去。姜瓷洲嘴里含着颗巧克力,在工作台边坐下了,他递给程浪一颗,程浪没要,姜瓷洲便讲起了从前的一桩趣事。他请程浪吃巧克力,程浪一抓就抓了一大把,但他受不了苦,吃了又全都吐了。讲着讲着,姜瓷洲兀自笑了出来,他眼角的笑纹堆在了一起。黑色的绸缎泛着柔光,他像被海浪卷起来的一个人,在海中探出脑袋,伸出双腿。海浪油黑,他的头发,眼睛也是黑的,肩膀,手腕,小腿,脚踝是白的。
程浪脑中警铃大作,他转过了身。姜瓷洲又说,如果程浪还是受不了巧克力的苦,他可以去给程浪做晚饭。冰箱里有肉,有鸡,有慈菇。 慈菇也是有点苦的,但他记得程浪喜欢吃慈菇炖肉,慈菇炖得酥酥烂烂的最合他胃口。程浪人已经走到了东屋外面,他已然不气愤了,他听出姜瓷洲的话外音来了。十年过去了,他或许遗忘过姜瓷洲,但只要一想起他来,他就能想起他的所有卑鄙,狡猾,他想起他如何诱骗他,说服他。那段记忆仿佛一只包裹,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捡起这只包裹,打开它,看到里头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他不为所动,他是个旁观者了,他能完全站在一个成年人的立场重新看待少年的他和姜瓷洲的关系了。
那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诈骗。
程浪不笨,姜瓷洲先前还打发他走,现在一听说娄轩被关了起来,话锋一转,态度一变,又要留他下来,还能因为什么?他不过是要找个人满足欲`望,娄轩依赖大麻,姜瓷洲吸食的是无形的毒品,他上瘾了。
娄轩在程浪面前不加掩饰地用幻觉麻痹自己的神经,姜瓷洲也落落大方,他仿佛不怕被程浪看穿自己的心思,他也看穿程浪了,这个少年人长大了,十年过去,他的眼神愈发坚定,愈发锐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悲哀无助了,两人的对视中,程浪没有落在下风,他反而因为一种洞察和怨恨而凌驾在了气定神闲的姜瓷洲之上。此刻的程浪,是绝对不会再为他点燃一只瓦斯罐的,姜瓷洲心知肚明,他不得不盘算起别的花招。
姜瓷洲说起了爆炸的事情,他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圈,指指东屋的屋顶,又掠了客厅的方向一眼,他问程浪为什么要炸了那只瓦斯罐。
程浪如实告知,他嫉妒姜瓷洲和别人说话,嫉妒他和别人发生的一丁点眼神的接触。他把这独占的欲`望归在自己不幸的童年和缺乏关怀的流浪旅途对他的影响之下,他遇到姜瓷洲的时候太缺爱了,以至于被姜瓷洲迷惑了。现在他不会了,他有爱他的家人,他也爱过人,谈过恋爱,他知道爱情是温柔的,是包容的,爱绝不是一件自私的事情,爱一个人时候你会希望你爱的人也能得到幸福,爱是一种追求。
姜瓷洲默默听着,他的眼神变得温和了些,脉脉地注视着程浪,他还维持着笑脸,显得很友善,充满亲和力。他又变成一个很好,很温柔,很温暖的姜瓷洲了。
程浪走开了,对这样温柔的姜瓷洲不屑一顾。姜瓷洲需要的是一个征服者,他可以创造一个征服者,但他不会为那个征服者而停留,他内心是极度缺乏约束的,他像藤蔓,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只是他本性使然,非得要缠住一个什么东西生长,他的本性太坏了。
姜瓷洲跟着程浪出去,他问程浪是不是像在逃避那些苦味巧克力一样,只要躲着他,吐一吐,就等于能抹去他们先前的那段过往,他讥笑程浪的幼稚,挑衅地说真正成熟的人是会面对自己的过去,接受自己的过去,并让自己的过去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无论那过去是好还是坏。但他也不觉得他和程浪之间发生的事情是坏事,他们快乐过,多快乐啊,姜瓷洲不断地帮程浪恢复记忆,指着这里,指着那里,他和程浪在这里做过爱,他拉开他的腿侵犯他,他射在他身上,背上,射`精后还抱住他,亲昵地吻他的脖子,舔他的耳朵,说不要和他分开,他们还一起在那里做过玻璃瓶,那玻璃瓶他还没扔,他拿出来一只,里头插着支杜鹃花枝。玻璃瓶一半是透明的,一半是蓝的,中间被一段心电图似的碎痕割裂。
还有在天井里,在后门,原先是草地的地方,现在铺了水泥了,他们不分昼夜地做着难以启齿的事情,下雨了不去躲雨,抱在一起痴缠。他快乐过,投入过,他问程浪快不快乐。
姜瓷洲离程浪越来越近了,他伸出手就快能碰到程浪了,程浪弹开了,警告姜瓷洲别靠近他。他冷漠地看着姜瓷洲,问他如何割裂娄轩的生活和他的创作,用名利压抑娄轩真正的追求,娄轩现在已经进退两难了吧。
姜瓷洲抱着胳膊打量程浪,讲到娄轩,他眼神一黯,随即又亮了起来,他不在意娄轩了,娄轩疯了,昨晚娄轩是故意把门开着引程浪进去,他做不出满意的作品,不想一个人疯,就要拖程浪下水。
疯这个字眼害得程浪浑身一激灵,他控诉姜瓷洲的心机和手段,他肆意磨蚀人的本性,以他人的弱点为武器成全自己,他控诉他的自私自利,控诉他给他一点温暖,又威胁他要马上夺走这些温暖,一个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浪少年怎么可能逃得过这样的陷阱?他当然会对他言听计从,成了他手里的一把沙,就算被扔进熔炉烧炙,他也心甘情愿。
姜瓷洲对程浪的指控表现得极度无辜,他嘟囔着说,要是程浪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他也会那样做的。
程浪铿锵地否认了,他不会,他绝不会,他甚至拒绝了姚文成的妥协。他不要做姜瓷洲这样的人。程浪擦了擦眼睛,他不想和姜瓷洲打嘴仗了。
姜瓷洲再次重提旧事,他说他在那间破旧的门房里找到了程浪,他收留了他,给他吃的,给他住的,教育他,辅导他,他知道程浪现在是个编剧了,还得奖了,他把功劳归到自己身上,要不是他当年教程浪读书认字,为他培养了读书的好习惯,程浪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吗?
程浪怒火难遏,冲到姜瓷洲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怒斥他胡说八道,他教他的是最变态的东西,他醉心书本是因为他除了看书不能做别的事情,是因为他不被允许和别人说话,不被允许和外面的世界有一点点的交流。是因为他不想失去姜瓷洲,就只能照他的吩咐失去其他的一切。
程浪怒目圆睁,姜瓷洲毁了他,居然还能在这里大说风凉话,姜瓷洲老神在在,镇定地为自己辩解,他碰了下程浪的手,告诉他,因为他喜欢他,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才会想他只属于自己。就像程浪引起那场爆炸一样,他知道程浪是能理解这份心情的。
程浪的手腕在发抖,气不打一出来,既然姜瓷洲要和他谈爱,那他就和他谈谈吧,要是姜瓷洲喜欢他,爱他,那为什么不来找他,十年了,他假装失踪,他又有了个娄轩,他却从来不曾找过他。姜瓷洲根本不爱他,他早想清楚了,姜瓷洲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爱,他的心是干涸的,只会因为虐打而湿润起来,就像他的人一样。
姜瓷洲眨眨眼睛,他真诚地辩白,他不去找程浪是因为他觉得程浪和家人在一起更幸福,他没有家人,程浪有了家人,能被家人所爱,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成长,他觉得是件很好很幸运的事情。
又来了,又来了,他又开始卖弄自己的悲惨过去,程浪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不去看姜瓷洲了,他在耍心眼,他在扮可怜。反反复复,屡试不爽。
程浪低下头,姜瓷洲的脚背湿了,溅到了泥水,又白又脏。他这双脚曾经走过泥田,走过荒地,走过漫长的童年,少年,青年,他走到了家门口,没有人给他开门。他睡着了。
程浪一阵阵的头疼,几乎站不稳了,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姜瓷洲,不断反问自己,姜瓷洲有什么好想的,想想外婆,想想舅舅舅母,想想姚文成,那些温柔地关爱着他的人,姜瓷洲没有了娄轩,没有了他,他还能去找别的人,他会很快找到别的人。他并不是非程浪不可。而他也不是非姜瓷洲不可,他能离开他,能找到一个爱他的人,他能爱,他只是失去了正常的性`爱观念,这算不了什么。程浪不断自我安慰着。他还可以继续去他的俱乐部,过他的双面生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能这样过完一辈子。
姜瓷洲这时以一种严厉地口吻开腔了,他不挽留程浪了,他还警告程浪一旦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程浪朝姜瓷洲望了过去,姜瓷洲悠然地站在屋檐下,抱着胳膊,好像先前发生的争执都与他无关,他是个局外人,他眼里已经没有程浪了,他眼里不会看到任何人。姜瓷洲伸出脚接雨,他的衣襟更敞开了些,发梢和胸口上都落到了雨珠,姜瓷洲点烟,嘴唇抿了起来咬住香烟,他身上的伤痕愈发显眼,刺目。他在黑色的海浪里浮沉。
许多蚂蚁爬了过来,它们爬到了程浪的身上,钻进了他的血管里。
是陷阱,全部都是,他单薄的睡袍,他的视而不见,他的眼角眉梢,他身上那股腐败堕落的气味,全部都是陷阱。
是苦的巧克力,必须吐出来,是糖衣炮弹,必须躲开,必须看清他的真面目。
娄轩一定是因为看清了他,但没法控制住,才投靠了毒品,他太软弱了,程浪想,他又往外走了两步,他比娄轩坚强,他知道后果,他已经在姜瓷洲手上死过一次,沦陷过一次了,他不会重蹈覆辙。
他要走,他必须走。
他可以离开姜瓷洲。
姜瓷洲不知为何瞥了程浪一眼,烟雾罩住他的大半张脸,他比任何时刻都更具迷惑性,好像他是一种不懈的追求,一座雪山,一颗在跳动的红心。
他是爱。
痛苦且致命,他是程浪在姚文成身上,在那些伴侣身上没能得到,差一点在A身上得到的东西。
他是恨。
他会折磨他,诱骗他,有时极友善,有时极凶恶,有时面目狰狞,有时美不胜收。
一个年轻人来到陈旧阴森的老宅探秘,这里没有鬼也没有人,那个年轻人动摇了,他败给了爱和恨的真实面目。
他离不开十年前在他骨血里发了芽的毒籽。他的心被一颗藤蔓缠住,它晃一晃,他就跟着轻轻动摇。
程浪冲去了卧室,他大发脾气,破坏一切,砸坏一切,他急于否定自己在这里留下过的任何痕迹。他把书柜弄倒了,拆了衣橱的门,他去后门找了根棍子砸穿了地板,打碎了浴室的镜子,卧室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片和粉尘,程浪弄伤了手,他再没力气了,坐在地上直喘气。姜瓷洲进来了,拿来个急救箱给程浪包扎,他的手一碰到程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