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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厚重的睫毛问。
圆溜溜的眼睛清亮而干净,盯得人心尖都能凹下去一块。
厉建国不禁失笑,拖过扶手沙发来,把苏晏抱到自己腿上:“你想要被责备吗?”
苏晏的长睫毛顺下去。
揪着厉建国的衣摆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因为觉得做错事了?”厉建国追问。
苏晏咬着下唇,耳尖都有点红,又“嗯”了一声。
厉建国笑得更深:“既然知道是错事,做了要被罚的,为什么还做呢?”
苏晏被问住了。
垂着头,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嗯?”厉建国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苏晏的脸蛋愁巴巴的皱起来:“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要被她抢走了,我就……”他说两个字,就顿一下,抬眼偷瞄厉建国,见对方脸上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情才接着往下说——大概自以为隐秘得很,却不知道自己的睫毛太长又密,这种距离,一点儿轻颤都躲不过对面那双眼睛,何况这样按捺不住情绪似的上下翻飞。
厉建国被那睫毛挠得心尖直痒,笑得停不下来:“你傻啊,我认识你多久,认识她才多久……”
“可我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晏急吼吼地反驳。
厉建国刮一下他的鼻子:“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才多大,我有几个青梅竹马你不知道?——怎么听风就是雨的。”
苏晏瞬间委顿——像是回光返照的那点勇气都被厉建国一指头全刮走了似的,抿着嘴不说话了。
厉建国只觉得好笑,揉他毛绒绒的后脑勺:“我又没怪你——现在不急不气了?”
苏晏顺着他的手把脸埋到他颈窝里,闷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现在知道错了。”
“认罚?”厉建国憋着笑问。
苏晏蹭在他脖子旁边点头。
软软的发尾挠得厉建国的颈侧直痒:“那我可要罚你了?”
苏晏又点头。
“一会儿不许撒娇,也不许耍赖。”厉建国再三重申。
“我哪儿有那么不乖!”苏晏抗议。
厉建国冷哼一声,沉下脸把他抱下来放在地上。
苏晏吞了口唾沫。
然后被罚抄了整一个月课外阅读补习时做错的题目。
既然苏晏表示不反感谭云,厉建国也不至于非和一个青春期发花痴的小姑娘过不去。
如果个别的人,这事儿恐怕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揭过去了。
可惜谭五小姐并不是其他任何人。
像她这么没有阳光灿烂,无风能搅万丈浪的主,不独占自己心仪的男性根本不能消停,更别提安安静静地等几年了——厉建国上午刚解除对她的“人参限制令”,下午她就跑到厉建国面前宣布:你别以为我放弃了。我才没有。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亲自主动请我吃饭,还要低声下气地给我敬酒夸我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女人。
厉建国没往心里去,随口答:好好好,你行,你敢,你牛逼,你就试试。
他这敷衍的态度大大激怒了谭云。
谭云一时柳眉倒竖:你别不信!咱们走着瞧——就这个月,不就这周之内。这周之内,我要是做不到让你专门为我办个宴会,我谭云从此跟你姓!
厉建国心内好笑:你当我脑子有坑呢,还是当我心眼漏风?眼下我别说喜欢你,就是和你交谈不露出嫌恶的表情都已经用尽毕生社交功力了,居然还要一周之内给你办个专场宴会?——我得是被下降头了吧?
脸上却绷着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连声说:别别别,厉某担待不起。无论行与不行,谭小姐还是好好地姓谭为妙,最好能一辈子别跟在下姓,厉某就感激不尽了。
谭云粉面霎时黑沉如锅底,恶狠狠甩出一句:厉建国你等着。我非让你把这些话一句句吃回去。
厉建国当时不以为然。
谁想谭云言出必行。
仅仅两天后,厉建国还真不得不把自己放出的狠话一句句吃回去,求着谭云给她办一场盛大的晚宴。
原因无他。
仅仅是因为:
谭云给苏晏找了个靠谱的课外阅读辅导老师。
这可解了厉建国的燃眉之急。
要知道,自期中考苏晏语文再一次不及格以来,“如何给苏晏找一个好的阅读老师?”已经赫然成为困扰厉建国同学人生的第一大问题。
他试过找名气闪亮亮的资深教师,也找过重点中学的在职老师;找过初中的也找过高中的,甚至找过有经验的小学启蒙老师;找过男的也找过女的;找过老的也找过年轻的;找过本土培养的也找过海归……
光是从楚玄那边介绍来的就有五六个,没有一个不是试用两三次,就被否了。
楚玄听到消息不能信:我介绍的都是个顶个的优秀人才,给博士当老师都够格的,怎么教你们家一个小破孩子就不行了?
厉建国眉头皱起来: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能教博士的怎么就一定能教苏晏呢?我能上山砍柴还能下海捉鳖,个顶个的中华好男儿,什么家务都会一点儿,多少姑娘巴不得上赶着给我当媳妇——去聘你妹妹的贴身管家,你愿意吗?
楚玄甚至不等他说完,只听到“你妹妹”三个字,就急得跳起来,挥这手赶苍蝇一般:滚。快滚。滚滚滚。
厉建国看他这模样不由失笑:这不就得了。道理你都懂。你就是双重标准。
楚玄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还不甘心:我不信服,你给我说说,都哪儿不合适。
厉建国就把楚玄带到家里,拿出一排录音带,一个个放个他听,一边放一边解说:这个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我能找他来教苏晏?这个年纪太小,压不住场,根本挨不过苏晏一闹一撒娇,估计没两天就只知道和苏晏一块儿玩了;这个水平算还可以罢,但也管得太严了,这才多久就说晏晏三次,我都不舍得这么凶苏晏他就可劲儿凶?这一个……
楚玄算是听出点门道,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你且打住,我问你,你这些录音带哪儿来的。
自己录的啊。厉建国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来试教,苏晏上课,我在旁边看着加录音——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楚玄腹诽。不用亲临现场,都能想象那尴尬的场面:厉建国虎背熊腰地坐在一边,一副虎踞龙盘的凶恶姿态,虎视眈眈地盯着任课老师——可怜的老师骑虎难下,不得不虎头蛇尾结束教学……
这能教得好才特么有鬼了。
楚玄的头更疼了。
但他知道就算劝说,厉建国这家伙也断然不会听,只得冷哼一声揶揄道:这劲头,比挑媳妇还认真。
厉建国不以为杵:必然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影响一生呢。
一语成谶。
这位老师,果然改变了苏晏的一生。
改变苏晏一生的老师叫林大丫。
一如名字,是个农村姑娘。
有着绵长细腻的眉眼,微蹙的眉间带着中国乡土式的温婉和水灵。
站在跋扈妍烈的谭云旁边,彼此都是好参照。
厉建国以为她会怕生。
没想到她却很沉着。讲课有章法。应对苏晏的小脾气小滑头也很有手段。一点都不露怯。只是普通话发音生硬刻板,听上去有些古怪——大抵没说习惯,偶尔还带出一两句乡音。
厉建国坐在一旁,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讲解,一面听谭云介绍:年龄。籍贯。求学经历。毕业院校。是本校新招的老师,还在培训实习期,下学期才正式开始进班授课。别看她年轻,可已经是高级教师,经验丰富得很,在乡镇的时候,是最年轻的语文教学组长,一个人管一整个学校的语文,自己专门带初三高三,连续三年她带的班语文初考高考都是镇里第一名——镇里人排着队拿钱往她班级里塞孩子。
“那现在镇里的孩子怎么办呢?”厉建国随口问了一句。
谭云愣了一下,耸耸肩:“谁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这样的人才,总不能困死在小镇里——她都拿了三四次优秀教师,工资在镇里算是顶天高了,可也就只那么一点点,要是不往城里走……”
“说的也是。”厉建国厌烦听谭云倒豆子似的叨逼叨,点头打断——这位林老师,从进门到现在,腰板一直挺得很直,眉间举止都和顺,但骨子里那种狠辣的味道遮不住。恐怕从来就是一尾池子困不住的金鳞,稍微运动一下想象力,不难在脑中描画出她的用功、她的辛劳和泥淖里跟在她身后的唇枪冷箭——只是既然要飞,为什么不飞远一些?厉建国略一想,就问,“何况她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吧?”
“你怎么知道?”谭云一愣。
厉建国微微一笑:“几个弟弟?几个妹妹?”
“五个妹妹,一个弟弟。”谭云说,“妹妹倒还好,就是弟弟不省心。”
“可以想象。”厉建国又点头。
这时,林老师随身带的计时器响了。她一面摁掉一面说:“那么这节课就到这里,回去记得把错题改了,剩下我们下节课再说——如果还有下节课的话。”
“诶……”苏晏拖出一个长长的不满的拐音,朝厉建国看过来。
白生生的小脸上挤眉弄眼的全是表情。
厉建国忍不住笑出声,转头对谭云说:“谭小姐果然神机妙算,手眼通天,不服不行。看来这一次,厉某人不但要把说过的话全都吃回去,而且还要专门给谭小姐您办个宴会,宣布您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女人了。”
谭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笑,一时愣住,只觉仿佛春风拂面,鸟语花香,熏熏焉,陶陶然……半天不能回神。
厉建国起身上前向林老师致谢,奉上事先封好的束脩,又交换了联络方式。
期间,谭云眼神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却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待妥善把两位女士送上车,苏晏已经等不及,门一关上就猴到厉建国身上,勾着他的脖子说阿国哥哥,不找其他老师了,就要这个好不好。
厉建国单手拖着他的臀把他笼在怀里:这么喜欢她啊?
苏晏用力点头:她很好呀。所有给我上过课的老师里,我觉得她最好啦。
厉建国揣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把他放在腿上,面对着面,抵着鼻尖问他:哪里好呀?
哪里都好啊。苏晏说。课讲得很清楚。人也很温柔不凶。说话又好听。
厉建国捏他的鼻子:哦豁,我们晏晏长大了,知道听姑娘说话好不好听了。
苏晏脸皮薄,哪里禁得这样逗,脸颊一下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红得透明:“才、才不是……”他不忿,鼓着嘴轻轻锤了厉建国一下,“那个,我就是……她说话的口音,和姆妈很像的……”
“这样啊……”厉建国这才醒悟:刚刚听谭云介绍林老师籍贯时,地名确乎有些耳熟——现在想来,那的确是他和苏晏姆妈的家乡。
难怪苏晏开始还有些抵触,一听到她漏出乡音立刻就温顺成一只幼兔。
想来也是,在苏晏的生命里,“母亲”这个角色几乎是缺位的——九岁之前,他还有姆妈。姆妈走后,他身边就连一个可以依靠的成年女性都没有了。
林老师这样,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引领学生,全身上下散发着母性气质的女性,对于苏晏来说,就像巨浪中固执闪烁的灯塔,荒原上高悬的北极星,雪夜里熊熊燃烧的壁炉,炎夏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