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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的风雨,大白花凋落了枝头,在秋天,月季还能开得很长久。这种常年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开花的家常植物,占满了霍宅的园子。一枝开败了,还有另一只迎上。三个月,或许更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爬山虎的红叶开始枯萎蜷缩,一片一片地掉叶子。而攀藤的枝干却愈加苍劲,牢牢地抓着墙皮。漫长的时间里,白天变得短暂,夜晚开始拉长。黄昏的时候,晚霞照映着半山墙壁,霍家的花园没人打理,树木枝叶疯长,连着围墙一起淹没。远远望去,已然荒废许久的样子。
房子里,关着一个安静的疯子。不论男人做什么,他都沉默以对。他不爱说话,也不再亲近他。霍家铭有时按着他在卧室里睡,他都要惊叫半天,在墙角蹲一夜。更不用说被碰,男人的手伸进去,他哆嗦着落下泪来。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流露的恐惧每每令男人暴跳如雷、悲愤交加。所有情绪都被堵在心里,无处发泄。他打了、骂了,也收拾了他好几顿,驯服逼迫,然而一拳拳打在棉花上,除了让对方迅速虚弱下去,没有任何效果。
他一高声青年就像受惊的小动物四处躲避。好好说句话,对方又呆呆的,不予理睬。逼得很了,就会大闹一场。以至于后来,连说句话,静静呆一会都不能了,青年对他的恐惧和抵触已经让两人无法合作。
几个回合下来,彼此都非常疲惫。
最后,霍家铭把他关进了阁楼,再不管了。
唐明玉身子弱,经不住几次三番的折腾,终于病倒了。
与男人的较劲,他已经绝望。
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也许就像他所说,从未爱过。
在病得糊里糊涂的时候,他的意识全然是浑沌的。仿佛坠入冰冷的海底,周围的一切都隔着毛玻璃般,阻绝了所有喧嚣和伤害。
他似乎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外面争吵,一下下砸门的声音如同鼓锤敲在太阳穴,凿得人心惊肉跳。他很想爬起来看看,奈何使不出半分力气。
霍敏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赶来,打破了荒园的死寂。香山别墅,依山傍海,沿着公路可盘旋上山,往下则直通海里。少年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摸黑都能回家,他到的时候已经黄昏,这一带鲜少有人。小时候有老人沿着木栈道散步聊天,他经常下海摸鱼抓蟹捞贝壳,混惯了的。后来唐明玉来了,父亲不在家,夏天的时候他们就跑去烧烤,一起坐在海边撸串看星星。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唐明玉给过他许多的温暖。甚至,让他对那个名不副实的父亲抱有希望。
然而,这一次,所有的期望都被打碎了。
彻底的。
当他闯进那间黑暗闭塞的屋子,看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的人,他哭了,他曾发誓强大起来保护他,然而这一刻,他只能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他抱着从床上滚落下来的人,那只过分宽大的睡袍底下,瘦弱的不堪一握的躯体,空荡荡的惹人心酸。
没等他哭第二声,男人提着他就扔了出去。随后,唐明玉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一点力气也无,只听着拳肉交加的声音,从门板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发了狠,一个冷漠无情。一个叫嚣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一个大言不惭承认,我不仅要把他锁在这里,我还会锁他一辈子,谁都不准放他出来。父子俩谁也不让谁,不顾死活地打了起来。
少年恨极了他的无情,从小就是,一个不顺眼动辄打骂,除了给钱就是扔给保姆,从来没有给过他爱。长大之后,好不容易有了唐明玉,他又要把人毁了。除了唐明玉,在这世上谁会爱他谁会真心对他,他连这么个人都要伤害,简直冷血至极!
少年对他彻底失望了。
唐明玉泪眼朦胧,听着父子相残反目成仇,全都是因为他。这道铁门将他关在两个世界,他无法感知现实,也无法沉入梦中。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坠入无间地狱被烈火焚烧。他太痛苦了,世间无所依傍,消磨了他所有意志。他不知道去哪,他只知道痛苦。痛苦仿佛没有尽头,像一座燃烧的明灯,照在了他的生命里。他被打败了,是的,他认输了。
外面父子的争斗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男人扯了扯衣领,从地上爬起来。
眼前的那道铁门像一只黑黢黢的洞,他忽然有些浑身发冷,一脚踹了进去。
唐明玉躺在床上,滚烫滚烫的身体,仿佛烧死了一般失去了意识。
那一刻,男人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唐明玉接连烧了好几天,高烧一直不退,太多太多的情绪闷在心里,发作不出来。
他只能责怪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加注在自己身上,积攒积攒变成一个沉重的死结。
霍家铭呆了,在他逼他之前,青年会先逼死自己。
他赔上自己,成为他昂贵的陪葬品。而当他真的为他陪葬的时候,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开心,反而压抑的悲哀压来,让他无法喘息。
他真的要捏死他吗?
不,他只是想让他听话。
乖乖地趴在脚边,只看着他一人,而这些全然不存在了。
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他望着要烧死的人,额头贴着他的额头,那滚烫的热度仿佛连他都焚烧殆尽。
唐明玉这一病,病了很久。等他缓过来,从死亡的边缘又兜兜转转回来的时候,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对着男人说了一句:“放了我,放了我吧。”
霍家铭看着他,紧紧将他搂住,像一只濒临绝境的兽紧紧抓着他的救命稻草,他绝望、嘶吼、身体不住地挣扎颤动,鼻息间尽是粗喘,最后将这一切都隐藏在冰山雪地下,隐藏在他不露声色的面具和幽深的心底,再也不会让人看见。
末了,霍家铭直起身,冷淡吩咐道:“收拾东西,走,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唐明玉道:“谢谢。”
青年最后只在霍家休养了几天,一好便提了只小箱子,走出了霍家大门。他孑然一身,所有的都是霍家的,这一次,他没再拿霍家一分钱。
霍敏追出院子:“哥,你去哪?”
唐明玉微微笑了笑,“我安顿好给你打电话。”
霍敏道:“我陪你去吧,这个家我一刻都不想多呆了。”
唐明玉道:“别任性,不是说要好好上学,保护我么?”
“嗯。”
“所以,长大了,要听话。我不能陪你一辈子。”
“你是不是要永远离开我了?”
唐明玉顿住,没说话。
霍敏忍着哭腔:“你再等我一会,就一小小会。等我强大了,我一定去找你。”
“好。”
“那,拜拜。”
“拜拜。”
唐明玉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离开了那个让他梦魇的地方。
所有的爱和恨,都离他远去了。
这是他第三次离开霍家了,每次在他以为走投无路的时候,又会忽然出现转机。只是这一次,大概没有那么幸运,他想到是最关键的地方出了问题,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试图融化那颗心,用尽了所有办法,最后也没捂热。不是他的错,不是他不努力,他不应该再责怪自己,可是为什么这么疼,这么疼……
他拖着箱子跑到海边,深夜的海边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朦胧的月亮被黑云遮盖,隔着薄纱一样,只笼出一个影子。翻滚的海水,零星一点波光,其余全都乌泱泱的,像染了墨一般,从海面上推上来,淹没了他的双腿。哗一声,又消退了。冷得刺骨,他却不知深浅往里走,哗得又一声,漫过了他的膝盖,冰冷的黑水飘飘荡荡,潮起潮落,像一只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吞噬了他。
远处的礁石扑棱来了只飞鸟,呜咽地叫着。船只轰隆隆的声音,栈桥上亮着灯,飘摇得像是在梦里。
海水汹涌,冷得他打了个寒战,浑身发抖。他站在海里,那冷水冰得骨头疼,那就让它疼,精神跳跃着痛,那就让它痛。
他闭上了眼,感觉到了痛苦的快慰。
三十二章
唐明玉在那晚之后彻底消失了,霍家铭没让人找。他自己也没去。传说那晚有船工看见个年轻人在海里站了很久,还以为是想不开寻死的主,转眼又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晚的雾大,笼着海面,远远看去怪吓人的。这说法栩栩如生传着,霍宅则十分平静。
霍敏收拾了行李,环顾这个从小长大的家,是丝毫没什么留恋的了。
“没有你,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你不用给我钱。”
男人背对着坐着,不置一词。
“你知道你最大的失败是什么吗?”
少年拖着行李箱,冷嘲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懦弱,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说,只能藏着掖着作死自己。幸好,我不像你,我很正常,我有爱的能力。我敢爱敢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过得比你好多了。想想就很开心。”
“拜拜,老头。我再也不回这个破家了。”
少年嫌弃地看了整个房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人放在沙发上的手紧紧地攥了一攥。徐妈小心翼翼地冒出头来。
男人冷声:“怎么,你也要走?”
徐妈道:“先生,我做不下去了。是我害的小玉,是我害的他!他那晚也不知道去了哪,听说有人看到他去了海边。我实在很担心他,他从来就不会照顾自己。我做不下去了,我想去找他……”
徐妈是随霍敏被他从清乡带出来的老人,她无儿无女,霍家给了她栖身之所。她不能违背男人的命令,但她良心不安。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也来请辞了。
“滚,都滚!”
男人操起一只茶杯,狠狠掷在了地下。
霍宅彻底冷下来,那阁楼的铁门吱呀吱呀晃荡,空荡荡的,风从天窗吹进来,又从门缝溜出去。冷飕飕,冰凉一片。
很快,冬天来了。
霍氏似乎也迎来了冬眠期,世道越来越难,清乡的任性最终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得罪了当地政府,偌大一个项目撂摊子走人,曾经被他排挤出去的同行,纷纷涌上来,瓜分了整块猪肉。
壮士断腕,他最终摆脱了清乡,却在接下来很长时间里屡屡被掣肘。这半年,他也没心力在公司上。光靠周闵炜和那群养尊处优的老臣们是撑不起来的。
霍家铭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砍人一千自伤八百,在重伤之下,又提着精神回去工作了。
周闵炜有幸再次见识到了老板创业时的那股精神,他从早忙到晚,基本不回家,到后来甚至住在公司里。身为助理,眼看着他如此不顾惜身体,也劝过几句,被瞪了回来。于是只能埋头苦干,跟着老板披荆斩棘,没日没夜的加班,将霍氏又创出一个新的高峰。
霍家铭这个人很传统,从来没想过扩张企业,只逮着一个领域死磕。个人意识又重,所有的事都大包大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公司里不少老臣都怨念极深,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必须扩张,打破瓶颈,寻求新的发展路线。而霍家铭掌控着大权固执己见,对所有意见都置若罔闻。渐渐,公司内部开始各有各的想法,四分五裂。
起先,周闵炜是有和霍家铭汇报过的,但当时男人正在外地出差,对这些小打小闹毫无耐心倾听。他现在不仅不回家,连这城市也不回了。
每一次,和上次一样,受伤、远走、斩断所有联系,把情绪都深深压在心底。用最擅长也最决绝的手段,砍断它。
不给它任何有机可乘。
一切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