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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爱你。”那种狂热的,病态的爱情又回到了他眼中:“魔鬼是神最忠实的信徒,没有罪行就没有美德,没有魔鬼也就没有神。”
罗晔沉思良久,笑骂道:“小疯子。”
层云翻涌,像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苍白的闪电照亮半边天空,属于自然界的伟力曾毫无疑问地开启了人类蒙昧与未知的信仰——诸如手握闪电的两位,宙斯与雅威,还有因陀罗与各路雷公电母。而在这阴翳的云层下,禾远被电光照亮的眼尾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像作为自然的部分重回永恒蒙昧的欢欣。
他想:“他的安静是错觉,这是个宛如怒浪狂风一般的年轻人。”
“我不能对你说谎,我爱上你了,”禾远固执地重复道:“我爱你,即便是见色起意,也不是浅薄的,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陪我度过无数的岁月了,我多希望见到你,但显然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罗晔摸了摸酸疼的脖颈:“你已经见到我了,如果你的目的仅此而已,你应该满足了。”
“我出生的那一天就是你去世的那一天,时间可以伸缩和折叠,唯独不能倒退,”禾远出神地望着他,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你见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幻影,‘镜子’投**这个时空的影子,‘镜子’不能思考,所以它折射出来的影子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当它的经验不能模拟这个年龄的我,影子的年龄就会后退。你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变成我记忆的一部分,但我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我已经确切的见到了你,触碰到真实你。”
罗晔捉起他的手掌,并不是影子,但从指尖到手心都是冰凉的,“看来我日后会变得非常有名。”
“没你想得那么有名,”禾远无情地戳穿他,“出名得有限,不至于泯然众人也的程度。”
“你能说点让我快乐的话么?”
禾远低头笑了笑:“活着的快乐总是有限的。”
教官吹了三声哨子,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云层很厚,不像一时半刻会停下来的样子。罗晔习惯性地跑回队伍,当他在队列里向右看齐时往禾远所在的位置瞟了一眼,那里只有一滩被雨水搅动的湖面。
食堂里已经备好了姜水,姜很少,但放了许多糖,像微有辛辣调的饮料。准备好的饭菜要自己拿,他没什么胃口,但他知道如果什么也不吃,必然不能挺过下午的训练。
新班级有个喜欢他的女孩,或者说,所有喜欢他的女孩中有个非常大胆的,与她拉帮结伙的女孩也不敢与她争,只能幻象他爱上自己这种不可能的桥段。这种氛围下,好像整个班级都默认了他属于这个有勇气的女孩。
年轻人的从众,他并不推崇,也没有欲|望加入他们的游戏。
他捡了个男生不少的桌子坐下,然而当那个女孩坐到他对面,其他男生便面带微笑匆匆离开了,只留他与女孩四目相对。
女孩子爱他很多,那副好面孔,微微上挑的眼尾,沉静而寡言的气质,还有他一举一动从容多礼的韵节。
说实话这里用爱其实显得太深沉了,但又不是喜欢,喜欢太表面,像说喜欢小猫小狗或高等哺乳动物的幼崽,说是仰慕又显得过于深沉,语言在程度的表现上总是不够精准的,但总不能说是百分之六十的爱,就不像人说的话了。
他沉默地吃东西,女孩明目张胆地望着他傻兮兮地笑,索然无味中罗晔便对比这姑娘与那位随着闪电、大雨从镜子里钻出来的青年人的异同。他对于同性间的爱慕没什么反感,但任谁也不能轻信一个陌生人表达的爱慕。但如果让他抿心自问,他会说,其实当我看见他那如同怒涛狂风一般的眼神时,我的的确确被吸引了,但也不是来自那人本身,而是来自未知与神秘,是来自那人非人类气质的吸引。
他手指微动,又回想起自己惨淡收场的作家梦,他母亲不常在家,请来的阿姨独独喜欢整理书房,一日罗晔回到家里,正巧见到阿姨用格尺比量着把他笔记本上的草稿都撕下去,他愤怒得出奇,指尖都哆嗦着。
他想要斥责她,但他因为极度的愤怒几乎不能组织语言,阿姨见他进来抬起头,微笑说:“撕了这些便不用买新的本子了,撕掉的可以拿去收费场,与纸箱一起卖。”
又笃定道:“家大业大也要节俭。”
他像被扇了一巴掌,纵然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任何,却羞耻得想要逃离。
就像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这种欲/望在形成的时候是私密的,一个作家会用数月数年的时间去完善它,使作品仅仅是表达意志,而不是将欲/望摊在所有人面前,拿出不成熟的欲/望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无异于赤/身/裸/体在人群中奔跑。
后来每每罗晔提起笔,总想到那个阿姨的微笑,恶心极了,便如何也写不下去。
他的缪斯女神也随之一去不回了。
餐盘是铁的,磕在桌子上响亮的一声,禾远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但显然现在他心情不佳,笑得非常敷衍,他说:“多巧啊,有个位置在你身边。”
女孩子的直觉是灵敏的,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她发觉对面的男人对自己印象不佳,但碍于身份便什么也不敢说出来。禾远的笑意便也更深了些:“一路走过来,就你这里有空位置。”
不会发表的记录
记录员:“能说一说你的家庭情况么?”
侯禾远:“中产阶级,橄榄型的中间部分。”
记录员:“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实话实说,说一说你的父母。”
侯禾远:“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母亲很失职,我的父亲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病例,报警的案底,都在里面了,虽然实际上发生得比里面多得多。”
记录员:“你愿意说一点快乐的事么?”
侯禾远:“我愿意,我有个爱人,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每当我想起他,他带给我的痛苦的、悲伤的爱情就成了在我血液中流淌的蜜糖。他可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世界第一快乐人。”
记录员走了后,他又打开了录音笔,忍着极大的羞耻说:“我觉得我的爱人很陌生,没有原因,我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非常陌生。或许他那个时候很常笑?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又总是嘴唇深抿的。笑也很少笑。我方才与记录员谈到了他,我不敢透露他的名字,我怕……但是我的爱人你要知道,我是嫉妒你的在大学的红颜知己的,我嫉妒她,我要被那嫉妒的火焰吞没了,她可以离你那么近……”
他哽噎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脑子里有有关罗晔的记忆,那都是书本与资料中没有的,但那就像梦境一般一闪而过,他判断不了自己记忆的真假,也不能断定自己的爱情是否仅仅来自激素的刺激。
第3章
禾远对这女孩子也有敌意,双眼如刀,嘴上带笑,“我是不是打扰了?但是别的地方的确没有位置了。”
“没事没事,”叫安玛丽的女孩子含笑道:“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说,都不晚的。”
玛丽是个聪明女孩,知道在什么时候都玩弄手腕,她根本不急着向罗晔告白,告白有被拒绝的可能,而对于她来说,当然不可以,至少在她爱他需要他的时候当然不。另一个好主意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喜欢他,这样不仅仅女孩子会离开他,男孩子也会跟着起哄,强行把他推到自己面前。她太了解这些不成熟的年轻人。
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戳到了他的痛楚,筷子尖相碰,禾远浑身一僵,半晌,勉强笑道:“有些话早说的好,早说出来,也早被拒绝。”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她不晓得禾远是在说谁,戴网纱手套的左手跨过桌子搭在他手臂上,关切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总不能吊死在一刻歪脖树上呀,你这样深情的男人值得更好的。”
禾远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瞥了一眼罗晔,道:“他是最好的。”
“如果我爱的人,也对别人这样说我,我梦里都要笑醒的,”女孩娇俏地晃了晃肩膀,意有所指地望着罗晔。罗晔两个人都不理,一心一意地将餐盘里的蒜末都挑出去,他不喜欢,因为吃了后嘴里总有股味道。
“现在我也爱着他,”禾远把水果盒推给罗晔,薄荷糖丢给玛丽,“又是我们还会联系。”
安玛丽笑笑:“你这样古派的痴情人,肯定见不得她,见了就要落泪的,你们写信联系么?”
“倒也不是,”禾远转了转眼珠:“我靠做梦联系他,梦里总有他。”
玛丽就知道,他是不愿意多说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罗晔扎了一块西瓜吃了,便将盘子放回回收处,走出去了。
“是我令您觉得不适么?”
“倒也不是,”罗晔不敢看他的眼,便低着头,“我是个无助的十七岁学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值得你的爱。”
或许因为曾是一位拿面具缪斯的宠儿,他很擅长共情,对于情绪有着极端的敏感。罗晔知道禾远所说是不掺杂谎言的,然而自远离笔杆子的那一天起,这种奇妙的能力让他的脑子非常嘈杂。别人的情仇爱恨、别人的爱憎嗔痴,一股脑地袭向他,刺激他。如今禾远妄图用自己盛大的爱意撼动他,如果他还是那位满脑子妙思的作者,他必然用激烈的感情回应那爱意。然而那已是过去了,他心中的厚墙密不透风地阻挡了禾远的递出来的玫瑰花。
“没什么值得与不值得。”禾远拽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你是我的救赎,你是我的缪斯,因为你永远是你自己,所以我也永远爱你。”
“你是个诗人,还是个作家?”
“不,我是个读者,最好的读者。”
“这年头读者也需要缪斯的提点了么?”
“最好的读者需要,最好的读者需要全心全意的爱,需要一种浪漫情怀。”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我靠对你的爱活着,艰难地活到了二十岁,也将继续活下去,为了爱到生命终焉。”
“你写情诗一定会很厉害。”罗晔由衷道:“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所有的读者都有写诗的潜力了?”
“我不知道,”禾远说:“诗歌是灵感的迸发与天赐的天赋,我想过去写这些,但无论是湿婆毗湿奴还是无量天尊,没有一个神眷顾我,我所能想到的词句别人都写过了。”
“有点惨,比如呢?”
“太多比如,我能坐在你身边说到天黑。”
“那请你饶了我吧,”罗晔双手合十很虔诚地拜了两拜。
禾远开了瓶汽水,递给他:“你真的不要写作了?”
“再也不写了,”他笃定道:“我就像对着风车扬起矛尖的堂吉诃德,或许我的确应该现实点,这对我有好处。”
“你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的。”禾远坐在椅子上,极力地伸出手臂,水花打在他手掌里,“我知道你的挣扎,但你的选择就是你的命运,我很再希望遇见你的。我真的很爱你。”
罗晔心中的高墙破裂了,柔软的表层又露了出来,那是属于缪斯的,他笨拙地想要将这片刻灵感记录下来,然而,请来的阿姨笑吟吟的面孔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巨大的羞耻与尴尬紧抓着他,他不能写!也写不出!
不多时,雨停了下来,天空出乎意料地放晴了,他心中感情的激荡也停息了,他望向身畔,椅子上果然空无一人。
二十不到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