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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预言
一个月后,卢敖回来了,成了咸阳宫的博士。对这个头衔,他的解释是:多说好话、少操闲心、隔三岔五上殿拍拍马屁、没事到海边遛达遛达。他没有游说皇帝发动战争,也没有引荐田鸢当官。田鸢忍不住了,要自己拿着龟甲去干。
“皇帝在哪儿?”他问卢生。
“别着急,”卢生说,“皇帝正往这里走。”
桑夫人只担心皇帝的出现,会把他们的生活搞乱。晚上,满门抄斩的吼声惊得她掉下了床,她钻到床底下找羊皮翅膀,发现地面铺的是凉快的芦席而不是冬天的毛毡,窗外是蟋蟀的叫声而不是北风的怒号,身边的小床上也见不到若姜,昏暗中只见两个大小伙子横在对面的大床上,屋里热得透不过气来。第二天她悄悄对田鸢说:“离他远远的!这些做国王的,一不痛快就会杀一家人,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为什么!”
田鸢不听,她就对田雨念叨:“国王这种人,你离他越远,越觉得他像神仙,离他越近,越看他像一头熊。”实际上她没有见过任何国王,她说的是自己梦见的国王。田雨纠正道:“现在叫皇帝,不叫国王。”
田雨曾经求卢生带他一起去,但卢生用哄小孩子的口气推托了,他很郁闷。他本来挺喜欢卢生的,此人留着一撇狡猾的小胡子,一心要到皇帝面前摇唇鼓舌,看起来既非医生也非方士,而是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说客,但现在,他觉得卢生找田鸢这个粗人当助手是瞎了眼。
弄玉是田鸢最后一个告别的人。她正在给毛茛浇水,田鸢走过来,凝视着她的侧面说:“我要离开这里了。”弄玉眼光没离开毛茛,但壶里的水不流了,她问:“为什么?”田鸢说:“为了戴着贵族的冠弁,回到这里。”
“你去告诉我父亲吧。”弄玉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田鸢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双眼睛离他那么近,能从里面找到他的影子。他明白了,这些日子她已经悄悄解答了他留下的难题,而且在观望他为她产生的狂想和付出的行动。但他以目前的身份,不愿向百里冬提亲。要说辞行,他已经辞过了。他对弄玉说:“等我有了确切的去向,再找他谈。”
他们散步到山坡上,弄玉问他具体打算怎么办,田鸢提到那块龟甲,弄玉认真听他背诵完卜辞,说:“我记得这东西是‘面条’从齐鲁带来的吧?带回来好几年了,说不定,这首歌早就在全国流传了,说不定皇帝听说过,知道这是老百姓编排秦国的顺口溜。一个统一天下的帝王,能让这种东西牵着鼻子走吗?就算他一时糊涂,被千年预言的鬼话蒙住,等他醒悟过来,知道你们要他做的原来是改变一种据说是预言的东西,他就会想:如果预言是真的,它就不能改变,它要是能变,就是骗人的乌龟壳。你们俩怎么自圆其说?”田鸢初次领教到弄玉身上除美丽之外的一样东西—智慧,在这方面,他弟弟比他了解得多。田鸢说:“龟甲要说服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朝中的反战派。我们在为皇帝补充一个开战的理由。说到底,皇帝将心甘情愿跟我们共同上演双簧戏。”弄玉惊讶地瞧着他,笑了:“咦,这不像你说的话呀。”田鸢承认是卢生说的。弄玉握住他的手说:“不要在皇帝面前惹祸,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不能成功的话,好好地回到这个大家庭里来吧,这里有你最要好的朋友们。”她莞尔一笑,“你会看到,你的弄玉还是漂漂亮亮的。”
八·皇帝
离宫
晚秋时节,一股黑色的兵马轰隆隆开进九原,把黄尘和落叶掀得漫空飞扬,几千支长戟、几百面旌旗在疾驰中齐刷刷地竖着,六辆一模一样的金车闪过去,据说皇帝就在其中一辆车上。北部边疆的良民一万人在九原离宫门口迎接御驾,包括百里冬一家和作为神童准备在皇帝面前背诵刑法的田雨。刚刚向九原郡守为儿子提过亲的百里冬在咒骂有人让自己跪下。牛儿哥在回想未婚妻的模样。百里桑的腿都要跪断了,但他等着看一个叫作皇帝的人能长成什么样,要是他足够威风,不妨为他写首诗。弄玉很想见识见识田鸢打算糊弄的是何等人物。如意尿急了,可又不敢擅自退出。马蹄声由远而近,鼓声大作,人群像风刮似的矮了一截,皇家队伍穿过稽首跪拜的两片人群之间的道路,奔进第二道宫门。过一会儿,城楼上冒出了几个黑影。中间那个矮子,田雨一眼就看出他不寻常,旁人垂着手臂,他却按着栏杆;旁人故作庄严地梗着脖子,他却在俯视众生,他满意地看着无数比自己高的人跪在脚下,他好像还有点驼背呢。田雨还听到了百里冬的心音:“世界真的落到了一个矮子手里!见你的鬼,你只不过碰巧投胎到国王的情妇的肚子里罢了……”这哼哼声被一声惊雷打断了:
“三皇五帝的子孙们!边疆的军民们!大秦帝国没有忘记你们!朕没有忘记你们!
“朕知道,世界很辽阔!朕知道,秦国的疆土尚未囊括整个世界!朕还知道:我们的国家,是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随后是十二个神童被召进离宫,齐声唱法律歌,皇帝听完了很满意,捋着虎须下令免除他们八年徭役。田雨本来假户口上已经因为“徙民实边”免了四年徭役,现在又白捡了八年,那他到二十九岁也不必担心到长城上搬石头了,而二十九岁还很遥远。他爱上了这个皇帝。
正确的世界地图
万人大会的第二天,边防军接受皇帝的检阅,用山崩地裂的吼声宣泄找不到什么来征服的郁闷。皇帝望着阴山的剪影浮想联翩。千百年不变的世界地图把它画在大陆北极,实际上他听说阴山北边还有草原和荒漠,画地图的人为什么假装不知道这些?他们把大海画成一锅汤,把人类栖息的土地画成浮在汤面上的孤零零的一块饼,这骗不了他。到底世界上还有多少值得征服的土地呢?他经常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每隔两三年用车轱辘在帝国的疆土上画个大圆圈,好往未知的世界望一望。他曾登上东海岸边的最高峰,可惜海天之际还是那个样。一个叫“许黻”的方士吹嘘自己去过三万里以外的太阳住的地方,他就封他为客卿,让他去探索新大陆。那人一去不复返,不知是骗走了帝国的航船、财宝、能工巧匠和童男女,还是被风浪吞没了。但皇帝对未知的世界越发好奇,今年他又招募一批方士,让他们到大海尽头、深山幽谷以及人类尚未涉足的其他地方看一看,回来画一幅正确的世界地图,还嘱咐他们,要是见到长生不老的仙草,顺便采一些回来,使生命同世界一样永恒。
一个小胡子搅了他的好心情,面圣时,此人居然用迂腐的寓言游说他打匈奴,说天下最富有的人家跟贼做邻居,贼在墙角开窟窿,像耗子一样钻进来偷东西,主人还不知道,这个家早晚要被掏空……他忍着怒气告诉小胡子:“朕的身边不需要说客。”他讨厌说客。统一中国前,有个来自草原的说客给他灌迷魂汤:一顶帐篷遮一块草,帐篷大了固然遮得多些,可是刮起风来倒得也快,权力就是这样。对此他心里有数。权力不是一顶天大的帐篷,而是一个高耸入云的台,谁站在那高台之上,人们就从四面八方仰视他、从精神上依赖他,他就成了中心。这样的权力是可以无限增长的,他被顶得越高,看见他的人就越多,如果他消失,人们就会聚到其他的高台下面。说实在的,不是他需要这个世界,而是世界需要一个中心。
他相信自己已经创造了世界的中心,那就是咸阳。剩下的事,是逼着世界承认它,是的,先创造出来,再逼着世界承认。黑甲军开过去,拆掉他们的壁垒,开一条通往世界中心的路,就这么简单。城墙是对这个大同世界的亵渎,他已下令拆毁,人们的语言、文字、服装、车马、计量单位……全都要统一,这样才能让那些怀旧的贵族死了割据一方的心。最近的世界地图虽然不一定完善,但它是这样的:一些又红又粗的线从咸阳向四面八方辐射,这就是帝国的道路网,它是一头血淋淋的章鱼,它的头,所有红线汇聚的大圆点,是世界的中心,它的长须牢牢地钩住帝国的边缘,但它仍然不会满足,随着边缘的不断更新,它将无节制地生长。等出海的方士们回来,就有更正确的世界地图了,皇帝打算把它刻在世界中心附近的一块万众瞩目的岩石上,让人一看就明白:有了中心的世界,距离明显缩短了。
国姓
九原的文官向皇帝汇报:小篆和新隶已完全普及,斤和尺的标准已发放到各个市场,还把皇帝领到一条模范街参观,那儿连厕所的“男”“女”都用规范的小篆书写,皇帝嘶声称赞道:“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他咳嗽一声接着说,“在咸阳的大街上,六国的不规范文字还难免能看到一二呢。”随行的廷尉李斯赶紧派人回咸阳,在皇帝回朝之前消灭这些不规范的“一二”。皇帝在郊外看到一截千疮百孔的城墙,质问九原郡守,郡守禀告:“这是赵武灵王留下来的东西。”皇帝眼角一皱,“赵武灵王,他能抗拒朕的拆墙令吗?”于是九原的城墙连一块土包也没留下,而黄河里又多了一些泥沙。皇帝返回离宫,在“……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的大合唱中闭目养神,上个月刚刚在海边山崖上刻下的颂词,这么快就谱上曲子、流传全国了,他由衷地高兴。在这个心旷神怡的夜晚,皇帝还听九原郡守汇报:五月初,鄂尔多斯高原的林胡人大量涌进九原城,抢劫财物、奸淫妇女,杀驻军七千四百人,杀黔首四千三百人,其中妇女一千九百零九人,十五岁以下的童女四百五十一人。
郡守弄不清皇帝脸上那层黑雾是愤怒还是扫兴,骇得把头顶在地砖上。他听见一个压抑而沙哑的声音:“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皇帝将郡守的奏简扔给丞相赵高:“我大秦国竟有如此无能的郡守、郡尉!弄得一个通都大邑,抵挡不了一群牧羊人!”赵高思忖片刻,用宦官的柔细嗓音回答:“胡人对边疆的骚扰,不是头一回……”皇帝怒声打断他:“这是骚扰吗,分明是屠城!”赵高说:“是,是屠城。”皇帝说:“朕要弄明白,十万驻军,怎么会挡不住一群牧羊的!秦国的家庭,怎么会让他们闯进去为所欲为?秦国的妇女遭蹂躏时,秦国的男人们都在干什么?如果男人们被杀了,那没有洗掉的血迹在地上还有没有?!”赵高说:“是。臣命人去查看。”旁边的李斯说:“一下子杀这么多人,来的肯定不是小股胡人。臣听说:鄂尔多斯高原上的匈奴人聚集数十万之众,如同一个小国家。”皇帝诧异地问:“鄂尔多斯高原,那不是秦国的疆域吗?”李斯道:“匈奴是一个奇特的民族,他们没有国界,但这恰恰是最大的国界。”赵高刚想说赵武灵王和李牧收拾过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这等于说他们比皇帝强。
“朕没想到,在秦国的土地上竟然寄生着一支外国军队,匈奴的单于,他敢把秦国的边疆当成他的国都!”皇帝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天卢生带着一个少年求见皇帝,赵高让他有事到咸阳再说。皇帝启程回咸阳,在黄土高原中部的肤施城被两个人拦了御驾,赵高认出又是他们俩,便把他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