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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抵达目标地点,就全靠它了……本来流浪狗里有更好的,可惜车头摔扁了,什么都没了。”
老猫叹了口气。
它上次开着火星车出门,返回时跌进地下河谷遗迹里,车头先着地,哈士奇不幸摔成了斗牛犬,车头内几乎所有的设备都报废了。
唐跃吃完了牛肉罐头,又喝了一杯橙汁。
昆仑站里现在堆着吃不完的食物,够摆一桌满汉全席,但他却再没什么胃口。
明光铠正挂在墙壁上充电,压缩气瓶已经准备就绪,明天早上出发时明光铠的气瓶可以坚持八个小时,气瓶内的氧气耗尽后再换上紧急制氧单元。
“我再检查一下氧气。”唐跃拍拍屁股起身,“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你决定。”
唐跃站了几秒钟,“那就天亮吧。”
………………………………
第三百三十三日(3)前夜
当天晚上。
唐跃躺在床上,被褥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来,风扇转动的细微嗡嗡声像是蚊子叫,乘员舱内的空气温度一直保持在二十摄氏度,但这个时候室外气温已经下降到了零下六十度。
门帘缝隙中透出淡黄色的灯光,老猫还未休息,它仍然在为明天的出行做准备,收拾行李,唐跃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老猫在卷地图,火星流浪狗车头严重损毁,连块完整的显示器都不剩,他们不得不使用纸质地图。
唐跃望着地板上细细的灯光,莫名地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暑假回老家,住在砖瓦搭建的老房子里,每天晚上年幼的自己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睡觉,房间门缝里透出温暖的光来,偶尔爷爷奶奶会轻轻地进来给自己掖掖被子,这个时候他就立即闭上眼睛装睡,等老人走了再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老家的房子其实早就拆掉了,爷爷奶奶也在他上大学时去世,如今连地球都消失了,现在没人能证明这一切曾经存在过,它只存在于唐跃的记忆中。
唐跃反复咀嚼这些记忆,从小到大,从暑假老家房子里的电视和冰棍,到酒泉中心训练和老王在罗布泊生火,他努力确认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那部万年老剧《少年包青天》片头曲的调调,那支冰棍包装纸上的字迹,老王坐在篝火边上翻背包,从包里掏出暗藏起来的青岛啤酒。
唐跃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遗忘这些人。
可惜记忆终究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固定的东西,你努力地把它捏成某人的形状,捏得纤毫毕现,每一根头发丝都清清楚楚,它们仍旧会像沙子那样渐渐流逝模糊,到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团子,你愣愣地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来。
唐跃闭上眼睛,轻声说:“你们还在不在?”
一切都安安静静。
唐跃床头的柜子上摆着一只水杯,边上是立式木质相框,仅有一张照片,那是猎户座一号的机组乘员出发前在酒泉中心的合影,指令长老王和老汤站在后排中央,两侧是老郑和老麦,唐跃和麦冬则蹲在前排,六个人勾肩搭背冲着镜头笑,当时风很大,女孩一手按着耳边的头发,老王被沙子迷了眼睛,龇牙咧嘴,正要骂人,但骚话还未出口,时光就被相机永远定格。
再远方是晴空下高大的发射架,载人飞船还在总装,阳光明媚。
床边的地板上有一双拖鞋,墙角有个空的塑料垃圾桶,墙壁的挂钩上挂着裤子衬衫和空衣架,唐跃的乘员舱里很简单,他没有太多东西要带走。
“老猫?”唐跃从被窝里抽出胳膊来,枕在脑后。
“我在。”一只猫头从门帘缝里探进来,“你还不睡觉么?明天早上要早起。”
“睡不着。”唐跃说。
“紧张?”
唐跃摇了摇头。
“焦虑?”
唐跃摇了摇头。
“恐惧?”
唐跃仍旧摇头,他注视着自己的手,“你知道么,人的情绪是建立在生活之上的,有生活才会有情绪……但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生命的实感,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偶,我触摸自己都感觉不到温度,和你比起来,我才更像是个机器人……”
“不要怀疑自己。”
唐跃一怔。
“不要怀疑自己。”老猫重复了一遍,它走过来握住唐跃的手,猫爪的肉垫按在他的掌心里,“看,怎么会没有温度呢?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无论陷入怎样的绝境,即使整个世界都不再有人承认,即使没有任何人可以目睹和记录,你也要坚信自己的生命是这个宇宙中最重要的……你一定要相信,你是全宇宙独一无二的,你可以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唐跃缓缓地点头。
“每当你遇到跨不过去的坎,就这样跟自己说。”老猫笑笑,“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你了。”
“好好睡觉,睡不着就数羊。”
它松开唐跃的手,转身离开乘员舱,顺手掩实了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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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在桌子上堆满了稿纸和表格,那些密密麻麻的冗长数字看得让人眼花,跟密码表似的,老猫就像是个中古时期的天文学家,做着没人能看懂的事。在大口径光学望远镜和计算机没有诞生的年代里,天文学家每天的工作就是与数学打交道,他们用纸笔计算,整理浩如烟海无边无际的观测数据,然后从庞大的数字中找到那颗崭新的天体。
对外人而言,那时的天文学家是神秘莫测的,甚至有人相信他们可以洞见未来,因为这些人仅仅根据草纸上的数字就能预言日全食的到来。
老猫此刻正在做的就是类似的工作。
使用六分仪可以读出纬度,但无法直接测定经度,想得知自己的经度必须用其他方法间接确定,老猫手中正在整理的是一份极其精密的星表,这东西可以帮助他们不会在大漠中迷失方向。
“11……261。233。541……155。355。712……”
“12……200。351。547,399。241。955……”
老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爪子里握着一支笔,背后插着充电线,毛茸茸的身子蜷成一团,细长的猫毛在微风中颤动。
“12,26。413。273……”
“12,274。360。669……”
老猫一边轻声计算,一边在表格上落笔,时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着。
乘员舱内没有任何动静,唐跃已经睡着了。
夜越来越深,桌子上堆的草稿纸比老猫的头还要高,这些纸上的数字是计算结果而非计算过程,唐跃不在身边,老猫没必要把计算展示给任何人,所以全程心算,但由于数据量过于庞大,空白稿纸已经不够用,最后连草稿纸也不得不废物利用。
老猫整理完毕的数据叠在一起,墩了墩,放进抽屉里。
如果不出意外,这些纸会待在这里一直待到世界末日。
“SUN,10,00,102。543。027……”
“FRIDAY。”
“01,02,03……一直到23。”
“接下来是SATURDAY。”
“00,102。548。227,104。424。152,212。240。270,01……”
“195。544。473。”
“01,25,02,52,03,45。”
“再往下是SUNDAY。”
“SUNDAY。”
“星期天……星期天,星期天它在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当老猫心满意足地收起笔,长出一口气宣告大功告成之时,地平线之下的阳光已经照亮了天空。
………………………………
第三百三十四日(1)再见,昆仑站
“气密性完好,服内压42kPa。”
唐跃扭动手腕上的锁扣,轻轻的“咔嚓”一声,手套接合,绿灯亮起。
“HUT功能完好,肩关节正常,肘关节正常,腕关节正常,下肢关节正常,LTA功能完好。”
“生命维持系统正常,液冷正常,平均热排除300W,服内温度22°C,氧气循环流量17L/n。”
唐跃在手背上的控制终端上轻点,玻璃面罩上的衍射图像迅速切换,唐跃依次汇报。
“蓄电池余量97%。”
“CCA正常,通信频道正常。”
唐跃伸出手,按在气闸室舱门的开锁按钮上,细微的风扇转动声响起,气闸室内的气压开始升高,最终与昆仑站大厅室内持平。
锁芯退出,舱门慢慢开启,唐跃转身,久久地看了昆仑站一眼。
大厅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工作站的机箱安置在桌子底下,已经关机拔掉了电源,它终于摆脱老猫的魔爪了,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剥削它,电脑显示器背靠背地放在桌子上,椅子靠着墙排成一排,所有的纸质材料都收进了抽屉里,桌子上干干净净,就连杯子时钟都摆成一线,就像是军训时面临查寝的男生宿舍。
OGS系统仍然开着,但处于最低功率运转状态,老猫曾经说它能坚持十五年时间,唐跃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只要OGS系统还在运转,那么昆仑站内的所有生命就能生存下去。
植物们高高地端坐在架子上,唐跃和老猫用橡胶管做了一个简易的滴管装置,把昆仑站水箱内的淡水引出来进行灌溉,还把所有的泥土和肥料都填进了培养皿***茄们的生活空间扩大了。
唐跃的目光扫过枝繁叶茂的西红柿,每一株都停留很久。
那棵最茁壮的是老大。
它身边的是老二。
还有老三,老四,老五,小六,小七,小八,小九,小十,小十一。
这次爸爸要出远门了。
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去打一场很艰难的仗,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的。
“这里是火星流浪狗,收到。”耳机中传来老猫的声音。
唐跃转身踏进气闸室,舱门在他的身后轰然合拢,咔嚓一声锁死,他一步一步地穿过这座六米长的圆柱体舱室,最后按动外舱门的按钮。
舱内的空气被迅速抽空,舱门开启的那一秒,唐跃对着迎面而来的火星大地说:
“我已出舱,感觉良好。”
老猫已经把所有的必需品都搬上了火星流浪狗,如今的火星车真就是一辆托马斯小火车,车头后拉着实验舱,食物氧气和淡水此刻就在舱内,实验舱后拖着板车,板车上捆着太阳能电池板,这就是唐跃和老猫的全部行李了。
老猫坐在驾驶室内检查火星车的状态,火星流浪狗的状态着实算不上正常,整个车头都被摔成了一张大饼,框架被扭曲,所有的玻璃全部粉碎,驾驶舱现在只是座四面透风的破茅屋,唯一还能用的就是方向盘和油门刹车。唐跃在博物馆里见过农用手扶拖拉机,他说那玩意全身上下都透着柴油朋克的味道,纯粹的机械,没有一块液晶玻璃。
现在火星流浪狗也成了名副其实的手扶拖拉机。
老猫把地图塞进中控台底下,把那封信塞进挡光板里,然后左右旋转方向盘,踩动油门刹车,它忽然一怔。
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有什么东西。
老猫把它掏出来,是一副木质相框。
它笑了笑,探身把相框支起来,小心翼翼地摆在火星流浪狗的中控台上。
唐跃把一张移动硬盘埋进坑里,这个坑是他之前为自己挖掘的坟墓,硬盘里则是复制的一份人类发展历史,原件保存在昆仑站里。他趁着太阳还未升起的最后黎明给消逝的人类文明建了一座墓,在朦胧的清晨夜色中铲土,一点一点地把那张硬盘覆盖掩埋,最后把铲子插在泥土上。
火星不是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