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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你没听我说话。”张金佯装懊恼地合上菜单。厚重的纸板瞬间压缩了两页间的空气,发出一声极响的“嘭”,把她俩都被吓了一跳。张金先缓过神来,重新翻开菜单,掉转方向递到对方面前:“喏,你看看吧。我刚要了盐烤鲭花鱼、蟹籽手卷……”
交代完自己选好的菜之后,她又浅笑着埋怨道:“真是,老发呆。你这是想谁呢?这么魂不守舍的?”张礼然抿抿嘴以示抱歉,暗里却对张金这么直白的问话方式再次皱了皱眉。
没等到对方回话,也在张金的意料之中。凭借过去稀薄的了解和前晚零星的交道,她也晓得这家伙就是个不爱搭理人的人。反正,她找的是个合租室友,也不要求是至交好友。或许对方的沉默寡言还是好事,至少,自己不想说的时候,她不会大嘴巴地问来问去。张金把双肘架在桌上,支了腮帮子说:“然然,你慢慢看。换我发会儿呆。”
张礼然无语,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她对着菜单更是头痛,很多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地研究了两遍,张礼然最终点了个名字还算顺眼的绿茶荞麦凉面。
一旁恭候多时的侍应生确认完菜点,便带着那本厚重的菜单离开了。原本被占据了大半的桌面突然空下来了,满眼柔和却单调的白橡色,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张礼然下意识地又仰头向上望。这里并非露天,所以不可能有什么星星;但也看不到天花板,只有一盏从房顶垂吊下来的小灯。
吊灯悬索做成了藤萝的模样,灯罩则是拳头大的果实。浅黄的灯光刚好能照亮桌子的范围,其余地方都陷入大片大片的阴影之中。张礼然感到有目光落在身上,防御般地顺着它顶回去,却正好迎上张金凝视的眼。张金收回了端详的视线,忽而莞尔道:“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呢。”
这已经是她第二回如此感叹了。刚见面时就说过,现在又提一道。可是,一点没变吗?那不可能。回顾过去的两三年,张礼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完完全全不同的一个人。尤其是研一期间,那改变不可谓不大。
或许是被那场本不在预设中的恋爱颠覆的。想到这里,张礼然顿时忐忑万分。这样的自己站在某人面前时,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失望?还是嫌恶?还是无所谓?可能自从他那年毕业离开,两人的人生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吧。
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哀声叹气中,倒让张金尴尬了。见她一直没接话,张金再次打破了沉默:“上趟见,是散伙饭吧。”
张礼然想了想,轻轻地点点头。毕业前夕,原强数班的同学约着聚过。人到得非常齐,连张礼然这种经常游离于集体之外的人都去了。那次是张礼然大三后第一次见到张金,也是她来宁都前最后一次见到张金。
第3章 饕餮夹道(下)
强数班全称叫强数学基础交叉型工科人才试点班,是六川大学一大特色。大一刚入学时,六大从理学院数学系、软件学院(即软件工程专业)和经济学院金融工程专业中选了31个新生组成这个班,前两年编在一起上课,大三再回各自专业。班里每个人都是数学尖子。除掉那几个奥赛获奖保送来的,其余学生高考分数都是140以上。
这个班的人本来就不多,女生更少,加起来才八个。不过已经比六大大多数工科专业好很多了。不记得哪个男生这么调侃过:“幸亏是强数班,要是什么强物班、强化班、强生班,只怕非得成和尚庙。”
四个金工,三个数学,余下的那个独苗便是张金,软件女生的代表。散伙饭时,她们八朵金花坐了一桌。另三桌的男生一会儿过来敬酒,一会儿过来抢菜,一会儿又过来扯嘴皮子。总之,男生们把这桌女生都敬了一遍,但敬得最多的还是张金。张金在强数班里人缘一直挺好——这里的“人”是指剔除了另七位女生后剩下来的所有同学,换个说法就是,男生们。
“强数班八朵金花,当真要算的话,只有张金一朵。”张礼然和别人打交道不多,却也听过这样的说法。这论断虽然厚此薄彼,倒也没多少夸张成分。论长相、论气质、论打扮,张金一点不输那些文科女生。而且她从小就练钢琴,初二时过了十级,高中时又跳过两年拉丁。可以说一切美女、才女的要求她都满足了,因此她和又高又帅的班长俞可涵走到一起去,实在是太自然不过的事了。
张礼然对俞可涵没什么感觉。又高又帅,她只能挤出这几个字来描述俞可涵,因为他就是个又高又帅的路人甲。当然,如果换了是某人,张礼然的记叙、描写、议论以及抒情便会自发调动,洋洋洒洒铺陈开来足可以铸就一本专著。事实也差不多如此。大学毕业时她整理电脑里的日记,字数统计赫然显示出那文档足有十九万字。
侍应生的脚步终结了她们的回忆。菜上来了,寿司刺身等花花绿绿地摆了一道,搭配得倒是漂亮。张礼然平常话就不多,到了饭桌上更是个闷嘴葫芦。食不言,寝不语,良好的家教使她连吃饭几乎都没发出一丝声响。
整场饭局就只听见张金间或的招呼声:“来,尝点这个吧。”、“当心刺。”、“生鱼片得蘸芥末。哎哎,悠着点,小心呛。”、“纸巾纸巾,喏。瞧你眼泪汪汪的。”等等等等。渐渐地,张金也知趣地不再出声,闲下来的嘴巴一门心思地消灭着那鲭花鱼。
不知过了多久,这顿陷入寂静的饭总算是吃完了。张金放下筷子后,又是拖着腮、含着笑地看着张礼然。张礼然被看得不好意思,于是侧过头望着屏风。那柄荷苞再没有之前的神韵了,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画中之物。张礼然愣了愣,失落地收回视线,没话找话地问张金:“呃,我吃饱了,你呢?”
哪知却听到对方答非所问的接话,有一点点低沉,有一点点伤感:“然然,见到你真好。”张礼然茫然地看向张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张金眨了眨眼,神色里涌起了一些怅然和怀念。那张精致的瓜子脸在灯光下显得迷蒙,声音也是如此:“好像又回到了好多年前。一切都很单纯的样子。”
好多年?毕业至今,其实一整年都没有。即便是以入学为起点来算,也不过是五年之前。或许社会这个大染缸真的很能历练人。许多直接参加工作的同学都改变得极其迅速,而读研的人依然学生气浓厚,和本科时并无两样。
象牙塔仿佛是一重结界,塔内外的人事分别以不同的速度各自进化,互不干扰。所以,各自对时间的感觉也大相径庭。张礼然皱着眉头思考这“相对论”的问题,心中忽然一闪念:莫非是因为俞可涵的缘故,张金才那么怀念过去的岁月?
他们,到底怎么了?张礼然再一次产生了如此疑问。
又稀稀拉拉地聊了一阵,张金终于叫了买单,让这场不甚投契的对话和相处有了谢幕的盼头。侍应生来之前,两人还为谁付账而客气了好一番。张金说:“我是地主嘛,又是姐姐。这顿本来就是给你接风的,你甭跟我客气了。”
张礼然不情不愿地使劲摇头。算起来张金只不过大八个月而已,同学那么几年大家都没论过哥哥姐姐,现在倒出奇地排起长幼来了?她一向不喜欢欠人情,于是犹疑地提议:“不然我们AA好了?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请啊。”
张金哑然失笑,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果然还是学生啊。”随即语调一转,不由分说地宣布:“听我的,今天我来。以后一块住了,别这么客气。”
推让间,一个高高瘦瘦、三十出头的男人朝她们这桌走过来。他手中拿着几张白纸,张金以为是账单,抢先递过几张票子去。谁知来人却不急于接钱,倒是目光灼灼地望了张金,微微一笑,伸出手道:“您好,我是这里的老板。两位第一次过来?”
原来他是这名古屋的老板,更准确的说法该是合伙人。平常的经营并不是他来打理,只是时不时地会过来看看。这里基本上是些熟客,都是圈子里口口相传介绍来的。他今天正好在这儿有应酬,听到通报说有新顾客来,又是大美女,当然就过来看看。
他们这个店尽管在大有名气的闹市,但是偏居窄巷一隅,根本不打眼。人家和朋友纯粹是做着玩,也就没怎么宣传。然而张金她们误打误撞,竟给找着了。
“原来两位是凑巧来到敝处的,真是缘分!来,交个朋友。”听完前情,男人热乎地笑道,好像准备在脸上搞烧烤,“一回生二回熟,下回还能给个折扣。”
“这回就给吧。”都说六川人精明,这话放到张金身上那是实打实的贴切。不自觉中,她连声音也变了频率,是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她往桌子中央凑了凑,俊俏的脸上浮起几分恰到好处的娇娆,在灯光下格外动人。
张礼然微微一笑。她倒没什么感觉,只是习惯了。在学校时,张金就总能让大多数男生很快地喜欢上她。眼前这等柔情绰态使出来,这老板只怕也要迷魂。
“好啊!”他果然答应了下来,随后将本子往后翻了几页,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张金。当然,他也记得给张礼然一张。张礼然双手接过,名片入手是硬挺而厚实的触感。用这种纸张,价格想来不菲。洁白的布纹纸上,他的名字用端庄清简的雅宋字体印出来——闻钺铭。
斧钺斫人,碑铭悼人,杀伐气和阴气都太重。张礼然对这名字很没好感。
“抱歉,闻……”张金迟疑地念,眉头因为疑惑而轻轻蹙起,看着让人顿生怜惜。闻钺铭耐心而仔细地解释:“越。是古代的一种兵器。”张金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噢,是了。都是那个偏旁,对哇?”心里却嘀咕着:用这么个怪字做什么?“月明”就好了啦,又好听又好认。
闻钺铭早年去过日本留学,回国后便待在了宁都。正好高中好友打算做餐饮,拉他入伙便开了这个店。好友负责选址,也是通过层层交情拿到了这个老四合院。他学的是园林,所以发挥自己所长,把这里装扮得有那么些意思。
见他还站在桌边,张金粲然一笑,说:“我就没有名片了。我只是个挨踢民工啊。”说完她转向张礼然,“然然……”
张礼然立刻摇头:“我还是学生,我……”
“你不是讲办完卡要弄你的网上银行吗?”
张礼然起先有些莫名,随即便了然。不过她也没有表露出来。虽说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很明显,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张金付完钱,挽了她便走。然而闻钺铭坚持要送她们到门口。张礼然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张金臂弯抽出来,又悄悄落后两步,任由他俩肩并肩地对谈甚欢。
“再来。”闻钺铭恋恋不舍地对张金说。
“幸会幸会。”她笑着向闻钺铭挥了挥手,然后带上了大门。“轰隆”一声,朱漆门在她俩背后彻底地合上。两枚铜制门环被这力道振起来又落回去,撞在铺首上接连“叮”了两声。沉重和清脆交织在一起,显得很不和谐。
饕餮夹道上依然人来人往,这时又冒出来不少烤串的路边摊。炭火的烟气腾起来,笼罩了大半条道,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路。张金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但她的话语都被张礼然耳朵外那无形的墙堵在外面,一点也进不来。张礼然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夹道上这个世界一点。虽然吵、虽然闹,但却没那么招她厌烦。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闻可真冤枉,其实他的名字只是“以斧钺之志立铭座右”的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