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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经过这大半个月的查索,郭卫尉已找到了乌丸人与宫中某位命妇里应外合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那一日上朝,本就是着急赶去宫里面圣详说此事的,却正巧遇刺,一同带去的人证——两名临春殿的宫女,和物证——几封来自雁门的书信,也全部被杀被毁。
临春殿,正是苏贵嫔所居的宫殿。苏贵嫔之父苏熹任雁门郡守,经营多年,麾下有一支以乌丸人为主力的精锐部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苏贵嫔多年来受宠却无子,视太子为眼中钉,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天家盛怒之下,还是大司徒秦止泽站了出来,说现在北边局势吃紧,苏家势力又盛,不宜打草惊蛇。
萧镜听了这话,不由得看了一眼秦止泽,后者那一张橘皮老脸上神色不动,好像确实是在为天家考虑的。萧镜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又笑了笑,“朕又不打算动苏家,朕只要她一条命。”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都感到心头涌上一股寒意。
数日后,圣旨下。
贵嫔苏氏,居心至恶,戕皇储于王帐,畏罪恐诛,刺大将于当衢,着褫夺封号,送金墉城幽禁。
只此一句,对那雁门的苏太守、或是朝中的苏氏兄弟,却没有半个字的批评。
苏贵嫔,不,苏庶人被送去金墉城的那一日,秦束正好在姨祖母梁太后的宫中吃茶。
弘训宫与临春殿隔得远,原本是不该听见什么消息的,但偏偏这时候宫女仆从们都不安分得很,好像很想往外去看热闹。
梁太后脾气温和,从不打骂拘管下人,要看热闹也随他们去,自己只管招呼着秦束吃茶。夏意已逝,秋意盛了,即使在雕梁画栋的宫殿之中,也仿佛能听见外边的草木萧萧之音。秦束低头双手捧着茶杯,杯中茶叶一根根金黄直立,煞是好看。她忽而轻声道:“上回我又跑了一趟医馆,将在那儿服散的二兄抓了回家。”
梁太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服散虽说能延年益寿,但在外边服散,终究不雅。”
秦束笑道:“服散的人自己倒觉得,寒衣、寒饮、寒食、寒卧,都是最最雅致的事呢!要像那谁说的,以天地为袴——”
梁太后又是皱眉,又是笑,“快别提了,那得是什么模样!尚衡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秦束微微敛了笑容,又柔声道:“我瞧着温家的那个阿玖妹妹,脾气是顶好的,只怕嫁给二兄要委屈了呢。”
梁太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软脾气最能治人,说不定待成了亲,尚衡就不会往外跑了。”
秦束听得明白,见好就收,换了话题,却恰在此时,有宫人瑟瑟缩缩在外面站着,似是想通报什么却又不敢。
“怎的了?”梁太后扬声。
“禀、禀太后,”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下来,颤声道,“临春殿那边的消息,说是苏贵——苏庶人,自缢了!”
梁太后的眼皮微微垂落,好像很倦怠似的,“知道了,交皇后处理便是,你退下吧。”
“是。”
秦束放下了茶盏,“太后不需去瞧一眼么?万一有什么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梁太后看向她,笑笑,平静的双眸中也似藏了经年无梦的深渊,“不过是不想去金墉城罢了。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
秦束走出弘训宫时,原本畅晴的天色忽而阴沉了下来,滚滚浓云积在青瓦顶上,那屋脊上的鎏金飞龙便顶着昏沉欲坠的太阳,仿佛即刻就要行云驾雨而去。
她立在白玉阶前,含着水汽的凉风自下吹动她的衣发,簌簌如落花声。
“金墉城,很可怕么?”她侧首问身边的阿援。
阿援却被骇了一跳,连连摆手,“婢子可没有去过!金墉城本来是本朝建国之初,高祖文皇帝建来避险的要害,是为了战乱之中躲避非常,绝不是给人住的地方。后来历代获罪的宫人嫔妃都被打发到那儿去,婢子听闻,只要进去了的人,就没有能出来的。”
秦束听了,却只是眼帘微垂。
“比死还可怕?”她望向东边,临春殿的方向,脑海中却浮起当初苏贵嫔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模样,还有在官家膝下千娇百媚的模样。
苏贵嫔入宫很早,到如今也未满三十,如花似玉的性命,这样容易就能抛弃了吗?
不知为何,心思飘飘荡荡的,却又想到一个无关宏旨的问题:官家,会为了她伤心吗?
“娘子。”阿援忽而低声,“那边,那是不是秦赐?”
秦束一怔抬头,却见阴沉沉的天空底下,正有一列军士走过。为首的那人身材昂藏,胳膊间抱着红翎金盔,一身红衣黑甲外罩着宽大的披风,随风猎猎摆荡。那人的侧脸如刀砍斧削般冷酷而分明,一双眼睛深而定,却在这时候回头过来,远远地望见了她。
一瞬之间,他的神色似乎起了变化,连眼神都亮起。但是立刻,他又转过了头去。
“他不是在城外吗?怎么进宫来了。”阿援不解地道。
“大约是官家召他。”秦束淡淡,亦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
苏庶人自缢的消息,是最后才传到皇帝的宫中的。到这时分,苏庶人的尸体都已被运出城去了。
皇帝正与皇太子对坐弈棋,夏冰陪侍一旁。听了宦官的话,皇帝似是手一抖,白子便落在了一个死角上。
太子萧霂盯着那一颗白子,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招数,夏先生却在这时俯下身来,揽着萧霂行礼道:“陛下,我先带太子下去休息。”
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
一瞬之间,夏冰看见皇帝那张虽皱纹密布但始终不怒自威的脸庞就那样垮塌了下去,像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一股青春的气息全部散逸掉了,只剩下一副衰老的皮囊。
若真会伤心,当初又何必将人送到金墉城?夏冰在心中冷笑。他虽然有推波助澜,但做决定的到底还是皇帝自己。其实这些上位者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重来一次,根本不会有分毫的差别——但他们却还是会伤心。
夏冰牵着萧霂走出大殿,转过身,便望见黑云滚滚的天空,极遥远处响了几声闷雷。
秦赐已经解了剑,原在偏殿候着,此刻蒙召走了出来,正与夏冰打了个照面。
夏冰暂且松开萧霂的手,走上前去,笑容温煦可亲地道:“小秦将军。”
秦赐不太擅长与这人打交道,点了点头便看向大殿,夏冰明白他的意思,笑了:“官家眼下心情不佳,恐怕要先休息一阵,才会召将军入内。”
“嗯。”秦赐在来的路上也已听闻苏贵嫔自缢的事,但他也不知自己能发表什么意见,便一径地沉默。
夏冰走到长长的玉墀边沿,不过片刻,雨水便伴着隐隐的雷声从飞檐上“哗啦——”披挂下来,溅湿了他的衣角。
“将军此回蒙召,又要飞黄腾达了。”夏冰侧头,微微笑道。
秦赐道:“为何?”
“雁门太守苏熹是苏庶人之父,现在看起来虽然稳得住,但总归是要撤换的。”夏冰抬手,轻轻点了点下巴,一双狭长的眼眸中被雨水洗出微亮的光,仿佛压迫一般盯着秦赐,“然则北边的铁勒,西边的柔然,都不安分,官家必要想办法。召你进宫,便显然是这个意思。”
秦赐听了,却好像根本没听入耳,神色依旧冷冷淡淡,他比夏冰高出半个头,即便面无表情,也好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夏冰一般,“末将寸功未立,不敢肖想那些。”
夏冰笑意更深,“救太子还不算功?你可知道,秦家小娘子为了让你立这个功,花费了多少心血?”
他抬起眼,满以为这句话能让秦赐大受震动,却见对方仍旧波澜不惊,只那双浅灰色的瞳仁里倏忽窜出狼一样的、仿佛要吞噬他的冷光,却又倏忽暗灭掉。
“我知道。”秦赐冷冰冰地道,转身便走。
萧霂始终在殿门口咬着手愣愣地望着他们交谈,此刻见秦赐走过来,眼神中现出本能的慌张,就要往一旁躲去。谁知秦赐却向他屈下了膝,低头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平、平身。”萧霂连忙抬了抬手。
正在这时,殿门开了。
一名恭眉顺眼的小黄门尖细着声音道:“官家请小秦将军入殿叙话。”
第14章 木末生风雨()
殿中的龙涎香气愈来愈浓了。
皇帝已经躺卧在御榻上,明明已初秋,却在方才片刻之间出了满身的汗,老宦官王全在一旁不停给他打着扇。秦赐走进来行礼,帘帷后面的皇帝也仍然一动不动,秦赐便只好始终直挺挺跪在地心。
地上是冷的。黑漆漆发亮的砖,镌刻着秦赐不认识的花纹。他过去二十多年在黄沙狱中做官徒时,也曾到烧砖的官窑里干过活,在昏黑的窑洞里空间逼仄得喘不过气,每个人都盯着那红透的炉膛,虽然明知没什么用,但还是祈祷着这上贡皇家的砖瓦不要有一丁点的闪失,否则的话,又要扣掉至少半个月的口粮。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些砖瓦制成后的模样。
不知道跪了多久,上方的皇帝似乎终于颤巍巍地半坐了起来。王全连忙搀扶,又给秦赐打眼色,让他稍微上前来些。他刚挪了两步,便听见皇帝一把拂开了垂帘,俄而,便感受到两道冷厉的目光直视着他。
皇帝虽然已老了,但那双眼睛,仍好似能看穿一切。
“秦赐。”萧镜叫他的名字。
“末将在。”
“你与秦家有旧?”
秦赐没想到萧镜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好在秦束早已提点过他,便依样回答:“是,秦家对末将有恩。”
“原来如此……”萧镜饶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夏冰说,你与扶风秦氏同族,朕看不像。秦家往上三代,都不曾娶过胡族的女人。”
“秦家对末将恩同再造,不以血脉为异,末将……感激无尽。”
萧镜点了点头,“你在长水、宣曲两营的治绩,朕已都听闻了。”
秦赐抿唇不言。
萧镜看着他,又道:“胡骑骁勇难制,过去那两营,都是交给汉人将领来带。但你精忠可信,朕对你放心,你明白吗?”
那目光益盯得紧了,似乎立意要将秦赐的身子压弯下去,但他却只是挺直了背,道:“末将明白。”
“好。”萧镜扬了扬眉毛,“你回去后,做好准备,过几日,兴许便要出征了。”
“是,末将遵命。”
说着,秦赐慢慢膝行后退,萧镜却又颇有兴味地道:“你不问要去哪里?”
秦赐静了片刻,道:“陛下让末将去哪里,末将便去哪里,不问去处是末将的本分。”
萧镜听了,抚掌大笑,“好滑头的胡儿!”直笑得咳嗽不止,王全又来轻轻给他拍背,一边挥手让秦赐赶忙告退。
秦赐离开之后,萧镜又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止住咳嗽。
“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气力就不支了。”他笑着摇摇头,仿佛想起自己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眼神一时陷入深深的怅惘。
王全一手持着铜匜,弓着身笑道:“陛下是太高兴啦,老奴恭喜陛下,收获一员忠心耿耿的虎将!”
“忠心耿耿?”萧镜笑着瞥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