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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的父母,据说便是这样的人。”他忽然说。
萧霆心下吃了一惊,默默看他神色,却看不出什么异样。皇甫辽大咧咧地发话了:“什么?啊,你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胡汉的混种,说不定还真是这一带的。”
萧霆发问:“你想寻你父母的底细么?兴许黄沙狱中,还有存案。”
秦赐摇了摇头。
萧霆尴尬地笑笑,“也对,将军如今毕竟是姓秦了。”
皇甫辽亦配合地大笑起来,“圣朝宽厚,秦将军又是少年英才,前途广大,前途广大嘛!”
秦赐没有说话。他不擅长反驳别人,他只是在心里知道,不是这个缘由。因为他的父母,归根结底也就和那些边关上的老百姓一样,若不是被刻剥急了,谁会拿起榔锄犯上作乱?他清楚自己即使去寻,也只会寻到这样一个惨淡的结果而已。
在那平民营帐的更远处,隐隐压着黑云。萧霆在秦赐耳边道:“铁勒人的营垒,便建在那头。”
皇甫辽笑着拍拍秦赐的肩膀:“我也晓得将军的心情,明明看不见他们,但就是堵得慌,对不对?不过铁勒新破柔然,自己国内还有许多摊子要收拾,我看他们有点和谈的意思。”
秦赐皱了皱眉,“和谈?”
“不错。”萧霆道,“我已决定应下来。洛阳城内,主幼臣欺,”他无感情地笑了一声,“能和谈当然是好事,但也绝不能放松了戒备。”
到夜间时分,罗满持已睡下了,秦赐终于得以独处,便一个人骑着马,沿着障壁缓缓地巡行过去。
“将军。”守夜的将士见到他,一一躬身行礼,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
远方的点点灯火已渐熄灭了。天地广袤如穹庐,四野荒凉如大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雁门,那时候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一心要为了小娘子建功立业,是以事事争先,伤重不顾,只为了那一个人,搏击、扑杀、受伤、再战。
如今重到此地,心境却已不同。
他已明白小娘子在那四壁之间的寂寞,她心有七窍,她神机妙算,可是她终究无法逃出那寂寞。
所以一次次她攀着他,诱惑他,欢爱的潮水中挽留着他,都不过是一场场绝望的送别。
她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看见他所看见的这些景象——风过旷野,肃肃作金戈之声,藏着暗云的夜空往远处无限地延展开,一弯月亮慢慢地、冷漠地升起了。
他多想让她看见这一切啊。若能看见这一切,就会觉得那宫闱里的尔虞我诈,都不过是小儿间的游戏罢了。
***
嘉福殿中。
夏冰抱着萧霂坐在御榻上,一边将文书一件件地呈给他过目。萧霂实际也不能识全文书上的字,但碰到有兴趣的就问一问,无兴趣的就径自盖印了。中书省的数名史佐抱着齐人高的书囊侍立其后,皇后宫中派来的使者亦等候在旁。
“很快了。”夏冰和颜悦色地对阿援道,“待官家看完这些,便去显阳宫陪皇后。”
阿援行礼道谢。萧霂歪了歪脑袋:“这些东西,皇后都看过吗?”
夏冰道:“皇后不曾看过,是皇后的父亲秦司徒看过,检呈陛下的。”
萧霂道:“秦司徒为什么能看?过去都是母后看的。”
“陛下此言差矣。”夏冰款款道,“司徒之职,副贰天子,协理万物,天下大事,无不该与司徒过目的。当然皇太后也很重要,不过她近日身体不适,陛下当秉承孝道,不要让这些文牍琐事扰了皇太后的清净才是。”
萧霂听得一愣一愣,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小嘴撅起来,半晌,又去看案上文字。转眼看到了边关上的表文,又道:“铁勒人,很厉害么?”
“铁勒人是近五十年来,本朝最大的边患。”夏冰持起那份表文看了看,道,“他们已经攻破了柔然,掳得车马辎重无算……那个铁勒小王据说是想休息一阵,故来与我们和谈。不过北地障塞年久失修,也当加强防备才是。”
萧霂听了,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腿,“北地是哪里,离洛阳有多远?”
小孩子的天真言语,却让殿中诸人一时都滞住了呼吸。
阿援仓促掠了一眼夏冰,但见后者面色沉沉,好像是有一瞬间将怒气按压了下去,掩之以微笑:“并、幽诸州,雁门、上党诸郡,是本朝北地锁钥,锁钥一失,则洛阳危殆。”
萧霂抓住了他的袖子:“那北地可不能丢!和谈,一定要和谈!”
夏冰道:“并州刺史皇甫辽、雁门太守楼刚等人出身将门,身经百战,又有河间王殿下和镇北大将军坐镇广武,还请陛下宽心。”
“那就好,那就好!”萧霂吐出一口气,立刻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笑着与夏冰撒娇,“还有这么多,今日不看了好不好?”说着便打了个哈欠,“朕困了,朕要睡觉!”
阿援适时跪下,“皇后请陛下回宫。”
夏冰叹口气,放开怀抱,萧霂两条小腿一蹬便落了地,摇摇晃晃跑到阿援跟前去了。
阿援带着萧霂告辞,夏冰亦走下来,礼貌地点点头,“皇后辛苦了。”
阿援笑笑,“中书也辛苦。”
夏冰看看犹自懵懂的萧霂,又看看阿援,心知自己的所有回答都会被一字不漏地转达给秦束,他拱手道:“教诲匡正,国之所重,子固绝不敢辞。”
“仰仗了。”
阿援带官家离去了。夏冰与中书省官吏一同出了宫,又同他们道别,而后便独自步行回家。
今夜的月色倒是很美,凄清地铺落在无人的街巷间。
老仆给他开了门,一边跟着他走进去,道:“今日有媒人上门。”
“媒人?”夏冰走到院落中,伸手轻轻侍弄着盆中花木。秋意渐深,花朵已自蔫儿了。
“是常乐大长公主派来的,说是想给自己的独生女儿结个亲。”老仆颤巍巍地道。
“温玖?”夏冰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女。
是个矜弱腼腆的女孩,羞涩如白花,又动辄脸红,一副毫无主张的样子。
“这想必是温太后的意思吧。”半晌,他复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盆中的花。
老仆没有作答,只道:“大长公主还在等着您的消息。”
“知道了。”夏冰掸掸袖子,“我这就给她修书过去,应承了她。”
婚姻大事,也就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定下了。夏冰往内室走去,忽又停步,指着院中的花道:“谢掉的花该换了,去换几盆应时令的。”
“是。”
第40章 顾步已相失()
八月中; 洛阳城中四处都传扬着大长公主嫁女的消息。
先帝崩逝于今年三月; 虽然国丧以日为月、不扰民间嫁娶; 但大长公主是皇室宗亲,先帝亲妹; 总该有个避讳。如今却这样着急忙慌地置国丧于不顾,未免遭人讥笑。
众人也都想到,大长公主那个女儿; 原本是与秦家二郎定了亲的; 不知怎的却被甩了; 乃至如今竟自降身段; 要去嫁一个寒人。寒人到底是寒人; 再是经明行修、权势显赫; 那也不该乱了婚宦的规矩啊。
不过温小娘子自己; 听闻倒是很高兴的。若论人品; 比起放浪不羁的秦二郎; 这个规行矩步的彬彬君子夏子固当然要好上一万倍,温玖素来是不敢与人高声说话的性情; 现下似乎都直起腰来了; 既幸福、又得意的模样。
永华宫中; 杨芸坐在妆台前,默默地梳拢了发髻; 又将金步摇小心翼翼地插上发间。
“哗啦”一声,帘帷掀开,夏冰散着衣襟走出; 先径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而后便一手执杯,倚着博古架端详着她。
她看上去倒是平静得很。女人,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没意思的事情会嫉妒,该她嫉妒的时候却又冷下来了。
“温太后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夏冰终于开了口,“先是攀秦赐,再是找上我,她们温家的女人,就这么不值钱?”
杨芸笑道:“你是真寒门,秦赐是假士族——秦赐总还比你强一些。”
夏冰眼神里泛着冷,“那又如何?攀不上假士族,到底不还是来求我这个真寒门了。我不像秦赐,手握兵权,口含天宪,我拒绝不得她。”
杨芸道:“你想拒绝吗?”
她这话问得天真,眉宇微微压低了,神色里好像只有关切。夏冰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瞧了半晌,才道:“那个温玖,不过是个没长全的小丫头。”
杨芸又笑了。
好像是被他逗乐了,又好像只是宽容他的任性,她复道:“你若能同她好好过日子,也不失为一条顺遂的路。”
“您要我同她好好过日子?”夏冰很快地回应,“您真是这样想的?”
杨芸垂首,低声:“我知道你没有法子。”
清清淡淡、飘飘渺渺的一句,没有着落,却让夏冰的心狠狠地震了一震。
他抬眼,看见垂落的帘帷上映着对方细瘦窈窕的影子,高高的发髻上晃荡着金步摇,像一棵被施了咒的树,永远只能一动不动地守着那再也开不了花的躯干,直到老死。
可是她却对他温柔而宽悯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法子。
心里莫名就涌出一股怨气: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了?!不可能的,没有人能知道我……
然而直到最后,夏冰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在四九城中的高门之间还在闲言碎语之际,北方第一次接到了铁勒入侵的情报。
萧霆、秦赐镇守在雁门,但鲜于岐竟是直朝西边晋阳长驱而去。接报之后,镇北大将军秦赐当即带兵驰救晋阳。
“城外那些军垒,都不过是疑兵之计!”皇甫辽阔步走入大帐,将头盔往案上狠狠一掷,怒道,“鲜于岐小儿出尔反尔,扣了我的使节,还来个声东击西!”
萧霆坐在上首,手指不断地点着漆案,当当当的声音催人心烦。皇甫辽看他一眼,他才稍稍起身,手指点过案上的舆图,“晋阳与洛阳之间可不远啊,这个消息若传到京城,只怕会人心惶惶。”
“我看不见得。”皇甫辽冷笑一声,“京城里的人都在忙别的事情吧!”
萧霆叹口气,“秦赐已过去了,我们再着急,暂且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坐镇广武,中转车粮人马,为秦赐与官家之间传递消息而已。”
皇甫辽急切地道:“二万人马,会不会太少?”
“晋阳本来城坚兵锐,我们若派过多援军,只会增加粮草负担。”萧霆沉吟地道,“这二万兵马,只是为了给晋阳侯托个底,表示我们绝不会放弃晋阳。只要不主动迎击,守城应当不难。——这也是我为何派秦赐前往的缘由。他是个沉着的人,就算晋阳侯贪功冒进,他想必也能稳住。”
皇甫辽在地心转了两圈,叉腰道:“也是,为今之计,只有让晋阳侯据守,守到铁勒人自己退兵。只是铁勒人专擅强攻,不知晋阳侯能不能撑过最初最难的时候。”
“晋阳侯张慷么,不过是个不识世面的公子哥儿。”萧霆笑了一笑,“他那个国相叫华俨的,兴许还有些韬略,可以抵抗些时。但是呢……”
“但是什么?”他一连转了两次,让皇甫辽很不耐烦。
“但是那华俨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