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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束脸上的笑意倏忽便隐没了,偏那嘴角的弧度还在,好像讽刺一般:“这话可是夏中书让您来说的?”
“什么?”温玖睁大了眼睛,“不,不是……”立刻又脸红了,这一刻,她好像突然回到了旧日那个腼腆寡淡的壳子里,方才咄咄逼人的亮色都褪去,“不是子固,是我……是我觉得他太好了。”她抬起眼,殷切地道,“姐姐,您不明白……啊,大约等官家成人,您便能明白了……”
秦束安静地道:“是啊,本宫等着那一日。”她站起来,见温玖一脸懵懂,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如果自己能顺遂地嫁给这世上任一个普通男子,或许也会如温玖这般,怀有一股天纵的傲慢吧?
可是到底已没有机会了。
秦束温柔地道:“本宫还有些事要处理,陪不了夫人太久,夫人是不是还要去永宁宫请安的?”
“啊,对了。”温玖连忙站起来,复笑道,“叨扰姐姐了。”
“阿摇,送客。”秦束道。
***
阿摇领着温玖到显阳宫门外,躬身恭恭敬敬地道:“夫人慢走。”
温玖却并不走,而是端详着阿摇的脸色,“怎么眼睛红红的?哭过?”
阿摇更低下头,“婢子不敢。”
温玖静了静,“我知道,你家小娘子,始终瞧不起我。我是个懦弱没本事的人,可我如今不同了。”
“是,夫人如今不同了。”阿摇应道。
温玖看着她道:“是晋阳那边,有消息来了?”
阿摇连忙摇头,“婢子不清楚,那边已很久不曾有消息送到了。”
温玖挺直背脊,幽幽一笑,“晋阳侯国相华俨,是个正直的人,过去我还曾叫过他一声世叔呢。有他在,秦赐想必能好好儿的,让你们皇后莫要担心了。”
***
阿摇回来时,秦束正由阿援扶着往内殿走。穿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廊下的灯笼被秋风吹得振振飘动,好像要断了线飞走一般。秦束便停住了步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灯笼。
正是午间,却没有太阳,只有一阵又一阵泠泠的风。明明四面都是高墙,可是却挡不住那风,冷酷地,不分亲疏地,从南北东西,不辨方向地吹刮过来。夏日的草木早已枯萎,院中只有耐寒的松柏,和墙角那数丛凋零的白菊。
她想起夏日的时候——今年的夏日,似乎是很短促的——他总是寻着各种各样的由头进宫来瞧她。她嫌过他的不合时宜,但又抵挡不住,但凡被他思念着、索求着,她总是会晕头转向的。也许就是这廊下,他们曾经并肩走过许多次,在仆婢的簇拥下只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但那不安于室的心跳,那引人入彀的眼神,却都是藏不住的——
她为什么直到今日才想起来?
当他那么渴望着她的时候,她不肯给他一星半点的回应。
阿摇跟了上来。秦束转过头,却见她泪流了满脸,不由得一怔:“怎么了?”
阿援亦微微一惊,忍耐地问阿摇:“是夏夫人说什么了?”
阿摇摇了摇头,片刻,又摇了摇头,突然,大哭出声:“小娘子——!这今后、这今后可怎么办啊,小娘子!”
秦束的眸光动了一动,像涌上来悲恸的潮,又退下去。她抬起手,阿摇便扑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秦束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着气,一边轻声哄着她道:“无事的,无事的。会有法子的,我会想出法子的。”
冷漠的天空压在廊檐角,飒飒的风吹起她的衣发。她望向这广阔优美的庭园,寒冬的冰霜已迫近,而她,尚且还没来得及得到他,就已经失去他了。
而即使失去了他,她也仍然,仍然不能,为他流一滴眼泪。
***
麟庆十四年十月廿日,虏陷晋阳。晋阳侯张慷战死,镇北将军秦赐、裨将罗满持被俘,侯国相华俨率军南奔,与骁骑将军黎元猛会于上党。
铁勒屠城,杀晋阳吏民二十余万。三日之后,僭称国号郑,建伪元正兴,向洛阳发出国书,自称西帝,以萧霂为东帝。
据说官家得书,既怒且惧,大开式乾殿朝议,问公卿百官如何是好。众臣一边惴惴地安慰着小官家,一边也暗觑着三公三省几位要人的脸色。而司徒秦止泽上的第一条谏言,便是贬华俨为庶人,夺其兵权。
听到这个消息时,秦束正在后园小厨房中,仍是慢慢地蒸着一小笼的金乳酥。她半晌没有说话,阿援、阿摇也就半晌不敢出声。
天色已暗了,接到前线惨报的多日以来,时光好像也就这样无痕迹地滑走过去,外间大寒,只这小厨房里的小炉四周,还有柔柔的火焰予人温暖。从这火焰里望过去,好像能望见很多已逝去的东西。
待那一笼金乳酥终于蒸好,秦束才转过身,慢慢地道:“代我修书一封给黎元猛。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杀了华俨。”
“还有,”她顿了顿,渐而,唇边沁出一个冷笑,“永宁宫那位,自己的人已把天都捅破了,她还凭什么独善其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短小的过渡嘤~
四月忙到心碎,五月继续忙到心碎,虽然每天都有码字但是存稿仍然是越看越少……人生好艰难,抱住阿束一起哭
第44章 失路将如何()
晋阳城中的侯府,已经改为铁勒人的行宫。
描金地砖上铺了毡毯; 窈窕宫灯里燃着油脂; 铁勒君臣在晋阳侯待客的大堂上生起篝火,火上架一只烤全羊; 淋漓的油水流了满地。
秦赐坐在下方; 仍旧穿着旧时的长衫长袍; 不知是因尘土肮脏还是本来如此,透出疲敝的灰色。浑身的伤已经清洗一过; 但仍然散发出血的腐臭味。他没有动自己面前的羊肉,只是端详着坐在上首的鲜于岐。
在汉人口中已被传成了三头六臂的妖怪的铁勒小王,其实也不过是个体格精瘦的年轻人; 眼窝边有一道刀疤,令整个人更丑陋了几分。但那双眼睛里射出的精光,却让秦赐恍惚地想起了萧霆。
“本王听闻,你们在上党的援军; 发生了内讧。”鲜于岐一边嚼着羊骨头; 一边慢悠悠地道; “黎元猛那老儿宝刀不老,把投奔他的晋阳侯国相华俨给杀了,接收了他的十八万人马。”
“这不是内讧。”秦赐淡淡地道; “这不过是清理门户。”
鲜于岐笑道:“要本王说; 那个华俨早该杀了。你不就是因为忍他太过,如今才会成为本王的阶下囚?”
秦赐瞟他一眼,不想与他解释个中复杂; 只是沉默。
“本王对你们这些人,真是看不懂。”鲜于岐道,“你说现在洛阳城中,管事的到底是谁?”
秦赐顿了顿,“自然是皇帝。”
“可那皇帝不过是六岁小儿。”鲜于岐摆摆手,“别的人尚且不说,就说你——”他上下打量秦赐一番,“你,难道会听一个六岁小儿的摆布?其实本王也知道,汉人心机深沉,成日里就是你斗我我斗你,譬如说,黎元猛杀了华俨,洛阳城里姓温的人,难道没有脾气?那个什么温育良,带兵不行,好像回洛阳养老去了——他是你们皇太后的父亲吧?”
三言两语,虽然措辞简单粗暴,但竟然能将洛阳城中的事态勾勒出一个大概。秦赐心中暗惊,面上却不显,只是端坐着,拿筷子去碰几样小菜。
鲜于岐瞅着他,冷冷发笑:“你看模样明明是个胡人,却吃汉人的食物,给汉人当牛做马,这是为何?不如回到你该当的地方来,帮我灭了汉人朝廷,如何?”
秦赐静静地道:“柔然与铁勒同为胡人,阁下不还是灭了柔然?阁下的父兄是阁下血脉所源,阁下不还是弑父杀兄?可见胡汉之分,在阁下心目中,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幌子罢了,与洛阳城里的人相比,也没什么高下之分。”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登时都震惊屏息。
鲜于岐静了半晌,危险的浪潮在他眼中涌上又退下,终于,他干干地笑了两声,“将军是明眼人。那本王不妨与你托个底——”他举起羊角酒杯,扬了扬眉毛,“你知道本王为何要定国号为郑?”
“不知道。”秦赐回答。
“因为本王的母亲姓郑。”鲜于岐豪放地大笑起来,“你大约想不到吧,本王的母亲,不过是个低贱的汉人女囚!不过本王如今既做到了西帝,就说明出身根本不重要。这一点,想必将军也深有体会。”他压低眉宇,蔑如地道,“洛阳那些所谓的衣冠士族,以为可以只靠姓氏就永享富贵,在我们铁勒人看来,真是毫无道理!”
铁勒人哄笑起来,秦赐一震抬眼,又立刻低下头去。
像是鲜于岐的话触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痛苦一般,他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刺进了掌心。
毫无道理……
可是他与他的小娘子,不就是生在这毫无道理的世界上,被这毫无道理的法则给分开的吗?
***
为庆祝新元建立,国号初定,晋阳城中摆大宴三日,以示普天同庆之意。然则屠杀过后的晋阳城中,能够与铁勒人一起庆祝的百姓已经不剩多少。铁勒王族军士又从民舍中搜刮酒肉粮食,三日之中,无不喝得七零八落。
鲜于岐赏赐的黄金、女人与美酒也被源源不断地送到秦赐的居所。秦赐命罗满持将那些赏赐都分发给自己居所附近看守的铁勒兵士,每日里上上下下一同饮酒度日。秦赐本是胡人,此刻故作豪放,也许是血脉令人心生亲近,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
第三日,夜。
秦赐与罗满持走上了晋阳城的街道,身后是铁勒兵士跟随。街上宵禁,暗无行人,濛濛的风夹着雪粒子飞扑人面,清寒彻骨。地上积水混着恶臭,又被新雪盖住,月光照去,只如泥泞旷野。
“晋阳乃西北门户,过去也曾是帝王之都,如今竟残破至此。”秦赐叹息道。
罗满持在守城的战斗中伤了手臂,如今由白纱布吊在胳膊上,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道:“还好衡州跟着华俨的队伍逃出了城,如今大约是在黎将军帐下了……晋阳与上党,也不过数百里远……”
秦赐的目光微微闪动。数百里远,但是声息不通。这许多天来,从最初的重伤昏迷,到后来的阶下待罪,他总是睡不安稳,梦里缥缈的是小娘子的形影,他就算抓不住她,也知道自己终究是要活着回去见她的。
忽而,前方有影子晃动,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谁?”
罗满持定睛看去,却见是在街边的臭水沟旁,有一个人衣衫褴褛,正将四处散落的尸首挪往一处。那人似乎年纪很大了,身形格外瘦削,动作亦缓慢,他抱起尸首,拖行几步,然后放下——
“呲啦”——“呲啦”——与最后一声沉闷的“咚”。
看见秦赐他们,那人也不慌张,毋宁说是麻木,动了动口道:“老朽乃江口民家,奉皇命,趁夜为汉民收尸。”
那几个铁勒兵士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人便继续去搬尸体。当秦赐经过他身边时,他却迟疑地顿住了:“秦将军?”
秦赐转头,看清了他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