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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头望向长街彼端,黑暗一点点地侵蚀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见到洛阳城的黎明了。
***
将要入夜了,广陵王府的小阁上摆满了珍馐。号称在禅修的广陵王萧铨,一边大口吃着新烧的鸡肉,一边拿鸡骨头去逗孩子。
小王孙萧霁方将三岁,眼巴巴地望着那鸡骨头,好不容易啃上了,却发现不对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萧铨便哈哈大笑。
秦约坐在几案另一边,轻轻地嗔道:“成日价地逗霁儿,当心他记恨你。”
萧铨笑道:“我是他爹,他敢记恨我?”说着拧了拧萧霁的鼻头,“你敢记恨我吗,嗯?”
萧霁再次大哭。
秦约一边给父子俩搛菜,一边道:“管事的说,宣家表妹已离开了,那一箱子东西丢在原地,没有带走。”
萧铨听了,脸色耷拉下来,冷淡地“嗯”了一声。
秦约续道:“他们原是关在牢里的,不知这两人怎么想来法子,找上我们家了。但不论如何,宫中有诏令,今晚他们都必得出发。”
“你妹妹也是挺狠的。”萧铨冷笑道,“连洛阳城的太阳都不让他们再多看一回。”
秦约叹口气,“她想必也是被温太后——温庶人逼太急了。”
“温家一群草包,那个华俨丢了晋阳城,孤都想杀他。敢情这些姓温的、姓秦的,都不曾心疼过我萧家的天下。”
秦约的眼神微微一动。萧铨看她一眼,补充道:“我可没有说你。”
秦约柔和地笑笑。
“但你妹妹,也是千虑一失。”萧铨的神态很是悠然,“推倒了温家这棵大树,树下乘凉的人千千万万,不都要恨她了么?那些人,早晚都可以为我所用,真是天助我也。”
“是啊。”秦约幽幽地道,“她这一回做得这么过,都是因为温家动了秦赐。”
“是吗?”萧铨道,“秦皇后看起来可不是那么意气用事的人。”
秦约笑道:“殿下可不要被她那副老谋深算的模样骗了。我自家的妹妹我清楚,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明明已身在深宫了,却还总想着拉住自己喜欢的男人,死也不放手呢。”
***
“回禀皇后娘娘,官家已将自己闷在里头三四天了。”
嘉福殿的女官在殿门前恭声禀报。
天色清寒,秦束笼着轻暖的裘袍,衣衽上一圈雪白的貂绒衬得她肌肤如雪,眸色沉沉,“你叫奉华?”
那女官忙道:“是,婢子是王常侍调来伺候官家的。”
王全倒确实让人放心。秦束微微颔首,“官家这几日吃饭了吗?”
“吃是吃了,一点点……”奉华道,“奴婢们还听见里边总有砸东西的声响……”
秦束摆摆手,径自迈步往里走去,奉华连忙在前引领。到寝阁外边,果然听见阁中有些动静,秦束笑了:“这是官家在玩弓箭呢,不是砸东西。”
奉华诺诺。
秦束伸手推开了门,便听见一声厉喝:“谁准许你进来的?没有朕的答应,谁也不能进来!”
秦束一抬眼,便见萧霂手中拿着一把长弓,弓弦持满了,将他小小的右手都勒得通红。这寝阁四面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透不进日光,只点了一只膏烛,此刻那铁制的箭镞便在昏暗之中闪着冷酷的寒光。
萧霂缓缓地转动身躯,直到铁箭对准了秦束。
奉华大惊失色,想劝解又不能,秦束却很坦然,道:“陛下,妾听闻您数日困在房中不愿进食,心中担忧。”
“担忧?”萧霂抬高手臂,小脸亦绷得通红,眸中淬着色厉内荏的怨气,“你有什么好担忧的?秦将军回朝了,你照样可以做你的皇后。”
秦束抿了抿唇,“陛下若不保重自己,则天下人无所依归。”
“天下人?”萧霂冷笑,“他们与朕有什么关系。”
如此说着,他终于是放下了弓箭往地上一扔,“哐啷”,沉重地一响。他径自往寝阁更深处走去,帘帷一重重地被他掀起又落下。
秦束上前几步,看见那弓箭确是军中用物,是可以杀人的。然而再环顾四周,又见到许多泥偶、摇车、面具一类的小玩意儿,不伦不类地散落四处,她从中间穿行而过,奉华便在后边小心地道:“这些都是官家命人从民间搜来的……偶尔他也玩一玩,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弓箭。”
这些朴素的玩物,很多就连秦束都没有见过。秦家是举止端重的高门,她又是个女孩,从小就被教导要规行矩步,谨言慎行。她拿起一只小小的拨浪鼓——这几乎是婴儿才会玩的东西,却被萧霂放在书案上,木质的柄已很旧了,皮面上的红漆却如新——轻轻地晃了一晃,小丸落在鼓面上,发出点点寂寥的声响。她这才忽然发现,虽然自己已嫁给萧霂一年有余,但其实却从来没有了解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这个小小的丈夫。
她忽然发现原来他也在慢慢地、自顾自地长大。
她掀开最后的一重纱帘,便见萧霂正坐在地上,手头摆弄着一只小弹弓,但因为没有弹子,所以便只听见绷紧的虚响。
隐在弹弓之后的萧霂,眼神里怀着孤独的怨愤。秦束默默上前,半跪下来,道:“温太后是陛下嫡母,但她却心怀不轨,妾知道陛下心中难受……”
“你知道?”萧霂反问。
秦束静住。
萧霂又道:“你有什么事情?”
他好像竭尽全力张开了全身的刺,只为了护住自己湿漉漉的眼神。秦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不喜欢秦家,但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到底显示出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听见丧钟便哭得浑身发抖的小孩了。
秦束只好站起身来,行礼道:“太皇太后这些天来凤体抱恙,妾只是想说……陛下如有闲暇,还请过弘训宫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
萧霂笑了笑,不作答。秦束忧虑地看他一眼,终于是转身离开了。
萧霂呆坐原地,小小的身子,团在厚重的华服之中,像个可爱的瓷娃娃一般。可是他的眼神却已经很绝望了。
嘉福殿中,雕梁画栋,鼎彝炉瓦,帘影重重,撩动出奢靡华贵的暗香。过去,母后——温太后总是对他说,等霂儿当上了皇帝,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到那时候,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可是,那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坐上了这个位置萧霂才知道,他根本动弹不得,身子好像永远被一块大石头压住,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
萧霂狠狠地想,手指用力去拉弹弓上的皮筋,然而崩地一声那皮筋弹回,却弹伤了他的手。眼泪立刻就要流出来,他拼命去捂那发红的手指尖,却越捂越痛。
终于他还是哭出了声,喊的却是:“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都是骗子
第50章 千门开未央()
温氏倒后; 小皇帝便再也不肯上朝; 成日只在花园、苑囿里与宦官宫女们游戏,有时还会去郊外的鹿苑骑马打猎。大权旁落; 以永华宫杨太后主政。镇北将军秦赐上表谢罪; 请求辞去开府、大将军号; 杨太后宽慰几番后; 也便允了,另将秦赐所领部伍交予杨识的城北屯军。杨太后还算谦逊; 许多世务委任司徒秦止泽、中书令夏冰等人,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但晋阳城里的铁勒人似乎是休息够了; 自晋阳至雁门、至上党的两条道路; 皆有铁勒袭扰的探报; 昼夜驰送至京。
永华宫中; 杨芸听着兵曹尚书的汇报; 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铁勒人这样一小股一小股地扰人,就连本宫都已听得烦厌了,更不要提镇守雁门的皇甫将军与河间王、镇守上党的黎将军他们了。”她叹口气道。
坐在下首的夏冰一边敛袖磨着墨锭,一边对那兵曹尚书道:“你去一趟嘉福殿; 给官家也宣讲一遍战况。”
“是。”那尚书领命; 夏冰又补充一句:“若官家不在嘉福殿,那就在御花园。”
前来禀事的官员一一离去后; 夏冰方才淡淡地道:“我将秦尚甄调离尚书省了。”
“秦家大郎?”杨芸一怔,“如此,秦司徒会不会……”
“司徒姓秦; 尚书也姓秦,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夏冰冷笑一声,旋即恢复平静,“日前我拟了一个用人的方案,还请太后过目。”
说着,他向杨芸呈上一函文书。杨芸拆开它,读了半晌,微微凝眉,“这些事情……哀家也不甚懂,便请中书令尽心去办吧。”
夏冰欠身应是,欲将文书接过,杨芸忽然又道:“广陵王授开府?”
“臣是想,如今内忧外患,主幼臣弱,宗室当藩屏之任,应当有所拜授。”夏冰道,“广陵王不同于其他藩王,他是官家的亲叔叔,又长年留在京城,这样的人,若不好生拉拢,难保不会生变。”
杨芸静了静,点点头,“便依你的。”
夏冰颔首。一瞬之间,两人相对无言,微寒的空气里,好像眼神曾交错了一霎,又好像并不曾。
“太后若无事,臣便先告退了。”夏冰慢慢地说着,但身子却没有动。
杨芸笑了笑,“好。也请中书令万事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你毕竟是温家的夫婿了。”
这句话却出乎夏冰意料,他一惊抬眸,却只见杨芸笑得温柔。
电光火石之间,夏冰忽然明白过来,这一份温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为何,心却被一种不甘的可耻情绪抓住了,这令他不愿意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抬头仰望杨芸:“我虽娶了温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说,但他看见了杨芸眼中的动摇,便安定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她表面上装的那么坚强。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着,声音却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着几分忧虑:“太后,如今是您秉政,天下万方都盯着您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不知道,秦家人占据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说话算数的人。”
杨芸道:“那有什么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国之枢机;秦赐也是一员不可折损的大将,眼下北方多事……”
“虽则如此,”夏冰循循善诱地道,“但秦赐本是胡人,又曾被俘——当初温司马在朝堂上说的那一番话,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
杨芸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杨识杨将军在平定温家逆乱之际,也是立了功的人。”
杨芸摇摇头,“他不行的,当时我只是情急,想让他出个头……”
“杨家家大业大,也不止杨将军一人。”夏冰柔声,“秦皇后曾经授意王全,将官家身边的下人全部换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杨芸神色中焦急立显:“这怎么行?这怎么像话?”
“不要急,不要急,太后。”夏冰安抚地道,“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说了算。秦家势大压人,秦赐狼子野心,早晚会威胁到官家的御座,我们还是早做绸缪为妙啊。”
杨芸微微顿住,看向他:“‘我们’?”
“‘我们’。”夏冰坚定地重复,“我总是与您站在一边的,一切,都是为了官家好啊。”
夏冰走了。
杨芸沉默着,一旁无人敢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