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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一侧,瑟瑟地立着一名宫婢,阿援不太认识,多看了几眼,才发现她是永华宫的女官。
那女冠身后冷冷地立着秦赐,这时,他拿剑柄敲了一下她的胳膊肘,那女冠吃不得吓,竟一下子跪倒在地,披头散发地哭喊:“皇后饶命,将军饶命!”
“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秦束冷静地道。
“婢子、婢子几天前,曾奉太后之命,到显阳宫外守候……”
“守候什么?”秦束逼问。
“守候那个毒药……守候显阳宫中,会不会有什么动静……”那女冠涕泗横流地道,“然后,然后就看见了一位老大夫,婢子觉得可疑,就请他去永华宫见一见太后……其他的事情,婢子一概都不知道了!”她拼命磕下头去,“皇后饶命,将军饶命!”
阿援明白了。还是那位大夫为了保命,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杨太后,杨太后才会胡编什么太医署中发现了避子药来威胁小娘子。至于那位大夫到底是逃是死,那就无人能知晓了。
“滚。”秦束淡淡地道,“敢往外说一个字,本宫要你的命。”
“是,是!婢子绝对不敢,绝对不敢!”那女冠手脚并用地往外逃,片刻不见踪影。
秦赐上前两步,“您放她回去,万一……”
“那位大夫既被杨太后带走,那她便是什么都知道了,这一个无名小卒,放与不放,都无大差别。”秦束似乎有些倦了,日前杨太后那一番话,好像终于令她感到了恐惧——
真是奇怪,明明当初温太后要废她,她都不曾这样恐惧过的。
就像是……就像是自己埋藏最深的羞耻的秘密,突然被昭告出来,自己曾经为了这秘密而窘迫、而仓皇、而无计可施的模样,也全都被曝露在外了。
她于是更加不想去看秦赐的脸,只是看着案上的文书,仓促地换了话题:“夏冰将我大兄调离尚书省,眼下尚书省说话的人是左仆射杨知古和一些不相干的寒人。兵事上,杨识已经统领了内外禁军,掌控着整个洛阳城的防卫。——我若不将这些东西调出来,还不知道杨太后野心这样大。”
阿援忧心地道:“杨太后这是为什么、突然之间……”
“突然?”秦束淡淡地道,“我却不觉得突然。她想要独自掌控她儿子,又怕我知道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阿援问。
秦束不言,阿援也就不再问了。
然而片刻,秦束又冷笑,“是一个我父侯也参与其中的秘密——父侯谋身不谋国,永远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好处,怎么能不被人抓住把柄!”
她越说越急,好像十多年来对父亲的所有的怨气全都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交迸了出来,加之以因不可得而生的一切迁怒,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冷夜中暗自作响。
然而这句话又到底不算狠。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河间王,还需多久?”
秦赐望着她,静静回答:“至少半月。”
秦束笑了笑,“我知道了。你今晚便将衡州带回府吧。这半月之内,杨太后会有大折腾,你暂且不要来显阳宫。”
秦赐没有动,也没有答应。
然而秦束没有空闲去琢磨他的心思。现在她的心乱成了一团,又因山雨欲来而紧张地鼓动,她根本没有看见他那略带悲伤的表情。她站起身,径自往里走去了。
于是秦赐终究也不能再问出一句:您,为何要喝那样的药?
也许答案是过于显豁了。然而在这寂静冷清的夜里,在这幽暗的深宫之中,这答案毕竟令他很痛,好像那灯烛的火星子飘进了他的眼睛里,灼烧的一刹那,所有的希冀都被黑暗所击碎,这般地痛。
第54章 寒□□生风()
翌日一早; 极难得地; 镇北将军秦赐求见永华宫杨太后。
宫人不敢怠慢,连忙去内殿传话。秦赐便在殿中四处看了看; 然后从另一条游廊穿行了进去。
有宫婢想拦住他; 却又被拉了回去。那宫婢回头; 见是那位颇受太后信任的女官; 后者竟瑟瑟发抖,望向秦赐的眼中充满恐惧。
秦赐没有理会她们。他走过春寒料峭的游廊; 一间一间厢房地探了过去,最后; 他在一间简陋的柴房外闻到了药香。
他推开那扇门; 便见到了数日前的那位大夫。彼正在熬药; 身边堆满了药材; 灰尘与药末一同弥漫。
“哐啷”一声; 那大夫手中的药勺掉落在地。他拼命往后瑟缩着,“秦、秦将军?!”
秦赐的面色倒很和善,“这是什么药?”
那大夫心念如电转,“不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秦赐突然出手; 自下扣住了他的喉咙; 将他整个衰老的身躯都提了起来!
“这是什么药?”他再度问。
那老大夫脸色愈来愈红、乃至于紫,他哑着声音、拼命地道:“是、是避子药; 是避子药!杨太后让老夫做出来,之后会、会放到显阳宫——”
“是太后让你留在宫中的?”秦赐冷声。
老大夫欲点头而不能,“是、是……”
秦赐将他放了下来; 老大夫正不住地喘着气时,罗满持从外头走了进来,给他劈头扔下一套衣服。
“赶紧穿上,我带你出去!”罗满持压低声音急急地道,“这是看在你救了衡州一命的份儿上——不然的话,早将你杀了灭口了!”
老大夫吓得哆嗦,连忙拿过那套衣服,却是一套苍头的青衣。
秦赐转头看向那炉上的药壶,约莫是水烧开了,正呲呲地往上顶着壶盖。他的眼神凝着那壶盖上的水汽,微微地发暗。旋而,他径自走出这间小小的柴房,将房门妥善地合上了,再回到殿前去。
***
大概是刚刚起身,梳洗打扮花费了不少时间,杨芸姗姗来迟。见到秦赐,不由得喜笑颜开,“是什么风竟把秦将军给吹来了?”
秦赐拱手道:“末将兵败逃归,本无颜再见太后,但蒙太后恩赦,得以保全性命,故来感谢太后恩德。”
“将军客气了,客气了。”杨芸笑着抿了口茶,一边端详着他的神情。秦赐不是一般人,这时候来找她,与认输无异。她想了想,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嘛。不过哀家还是想同秦将军提个醒,您是高门大户,可一定要洁身自好,不然的话,连累的可不止您一个啊。”
秦赐应了。杨芸颇为得意,又絮絮地谈了一阵,秦赐便告辞了。
宫外的马车上,罗满持正持鞭等着他。他掀开车帘,那位老大夫正瑟缩在车厢一角,不住地发着抖。
秦赐坐下来,马车摇摇晃晃地起行。
“今后你便留在我的将军府,不许出外一步。”秦赐淡淡地道,“其余的事情,你都不必管。”
“是……是。”老人回答。
“你的医馆已被杨太后端了。”秦赐道,“待此间事了,我会命人送你出城,你便不要再回洛阳来。”
“是……”
秦赐看向他,“你给秦皇后的药方,已用了多久?”
老人想了想,“将近一年……约莫十个月吧。”
十个月。也就是说,从去年三月初,或三月末,他们最初……的时候,她就开始服药了。
秦赐的目光黯灭地转向了别处。老大夫亦不敢多话,只有车声粼粼,渐渐地从心上碾压过去。
***
午后时分,终于有宫婢发现,柴房中的人不见了。
杨太后闻而大怒,鞭笞宫婢,下令杨识带兵士在全城搜寻。但这搜寻又没有名目,只闹得洛阳城里鸡飞狗跳。好在柴房中的药物都还留着,杨太后决定铤而走险。
正月末,永华宫下诏,宫中有人服用禁药,行止污秽,命中常侍王全带领宦官们从位分最低的宫殿一直往上排查,查到为止。
二月初三,王全便查到了显阳宫。
秦束立在檐下,看着内侍们里里外外地翻捣东西,自己尚还未说什么,王全已先尴尬地开了口:“皇后,真是对不住,太后让老奴来做这种事……这些人,也全是永华宫里的,一个个都盯着老奴呢。”
秦束听见显阳宫的宫女在里边不忿地与内侍争辩起来,俄而阿援又去劝解了。她微微一笑道:“本宫明白你尽力了。”
王全简直有数不尽的苦水要倒,见到皇后那副神色却又只好咽了下去:“老奴,老奴好不容易,拖了□□日才拖到今日,大概是看看样子就将他们带走,一定不烦扰皇后……”
“王常侍!”突然有两三人从内殿奔了出来,手中是几只青色布袋,“这、这里有药末!”
阿援追了过来,伸手便要去抢,却抢不过,大声道:“这不是我们宫里的东西,我从未见过!”
王全接过那药囊,摸了摸里边的药末,道:“带回去验一验再说。”说着,复杂地看了秦束一眼。
秦束只是安然地笑着。
突然,内里又传出一声尖叫——
“怎么回事?”王全颇不耐了。
一名内侍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物事走出,旁边的宫婢们见了,无不骇然失色;那人渐走近了,秦束看得分明,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
王全吓了一跳,“巫蛊?!”
但见那内侍手中是一只小小的木偶人,眉目绰约,神似皇后本人,但并未题名。王全自己对这种神鬼之事也颇恐惧,小心翼翼地接下来,秦束忽然发了话:“这是本宫平素的玩物而已。”
无数双眼睛盯着,好像将王全那伛偻的腰压得更弯了些。他看看那木偶,又看看秦束,心头沉沉叹口气,道:“请皇后莫怪,此事……此事老奴也必得禀报皇太后。”
***
皇后宫中藏有巫蛊与禁药的事情,很快就如一阵风传遍了四九城。
杨太后下诏,在查明真相之前,先将秦束幽禁显阳宫中,不许与外人交接消息。司徒秦止泽想了许多办法、托了许多关系,也仍旧见不到女儿一面。
他预感到此次恐怕比上回温家作妖更加不妙,在府中急得团团转,梁氏就在一旁怡然自得地饮茶嗑瓜子。
“要怪就怪那个秦赐,没事请什么罪!”秦止泽烦躁地扯着胡子,“手头无兵,做什么都没底气!不论如何,我要向官家上奏,这全是无妄之灾……”
“你要出头?”梁氏的神情凝住了。
“阿束的皇后之位若保不住,我们全家都保不住。”秦止泽转头道。
“你若出头了,那才真的保不住!”梁氏放下了茶盅,颇不快地道,“这是多大的罪名,你上一道奏疏,能请得下来吗?且莫跟我提那个秦赐,要不是他兵败被俘,让我们家蒙羞,事情还不至到如此地步!他还不如就死在战场上——”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放弃阿束?”秦止泽的话音沉了一沉。
梁氏顿了顿,叹口气,语气软了几许,“她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我也心疼她。但如今那巫蛊也好,禁药也罢,其实都是捕风捉影,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事情,我想着,只要阿束撑上一会儿,我们跟杨家做小伏低,他们抓不到更多的把柄,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这时候你若去找官家,杨太后会怎么想?她一定想,自己是临朝听政的皇太后,秦司徒不找她却找她的儿子,这是摆明了要跟她作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