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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觉得恍然如梦,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消息。
兴许是御医瞧错了。
她突发奇想,狠狠朝小腹捶去——手顿在半途,却忽然心生悔意,再不能自残分毫。
她轻轻嘀咕了一声:“孩子?”
似觉得有趣,她又揉了揉肚子,侧头呢喃道:“孩子么”
热泪奔流,如云起,如潮涌。
终于,她在自残与自卫当中进退两难,大吼一声,抱头痛哭。
自这以后,此人似癫且狂,不吃不喝,只在糟践自身与追悔莫及之间循环往复,没个停歇。
中容千错万错,活该被千刀万剐,他猪狗不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是有一句话,他却说得十分在理——她怀了他的骨肉,于是从此和那个人,真的是彻彻底底的,没戏了。
安宁本应怨恨腹中的胎儿,想挥手将之扼杀,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她做不到。
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无法痛下杀手。可是对于那份年少而起的爱恋,她又当何去何从?
那人从宫里将她带走,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那人自湖心向她走来,又是那样的闲然自适。
他在水边将她背在背上,在山腰将她握在掌心,传闻中的他诸般风流,却爱她爱得小心翼翼。
那时的他,青丝白绸,飘飘荡荡,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流。
那时的他,一本正经地声称自己已将对方遍体摸透,无一保留。而她大梦未觉,一睡了之,终究也无从考证。
那年的她十六七岁,正是及笄的大好年华,情窦乍开,就被那个叫做玉采的男人拐进了阴沟里,从此万劫不复。
他温情,他淡然,他调笑如常,他杀伐果断,他心机狠毒,他言而无信,他一切的一切,她都深深痴迷,无法自拔。
她想把最好的自己,一股脑儿都给他,然而事实却是,他总是在捡别人剩下的——而那个捷足先登的“别人”,中容从来都是当仁不让。
他说他胸无芥蒂,他说他绝不放手。
他为她修为尽失,他为她千里赴死,可他却对她始终别无所求,唯独临行前的那一句——安宁,等我。
他让她等,等到如今,就等出了这么个结果。
她抚过腹中胎儿,本来谁也不想相负,奈何却求不来两全。
她想一死了之,临死之前又徘徊不止,犹疑不决——她想再看看她的孩子,想再看看那个注定被这孩子伤得透透的男人。
她说:“我放不下你,可我也舍不得孩子。”
不知如何面对,却也戒不了念念不忘。心有不忍,终伤人,伤己。
待到中容再次折返,安宁已是形如枯槁,奄奄一息。
不知这人究竟是受了何等的糟践,才能这般鬓发脏乱,周身酸臭,浑身上下没有一分人样。她有气无力地半倚在墙上,着身的衣物皱皱巴巴,看上去竟与大街上的乞丐无异。
宫人宫女皆跪地垂首,瑟瑟发抖。
中容试着喊了声:“安宁?”
她惨笑,不予回应。
中容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只见女子下身血迹斑斑,床榻之上,如江河行经,所到之处,血水业已干涸。
若是换个颜色,他还以为这女人铁定是疯了,因此失禁。
可是那鲜红鲜红的东西,是血,是从她股间流出的血,半分也做不得假。
他克制了好半天怒意,才勉强压住火气,重新替她将被子盖好,转身问道:“谁干的?”
他以为定是哪个妃子所为,这宫里总有一些女人嫉贤妒能,看不得安宁身怀六甲。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纵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挖出来。他下了狠心,合计着无论那人是谁,有天大的背景,自己也必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可是宫人宫女见他盛怒至此,无一人胆敢应答。
他行至那些人面前,又问了一句:“谁干的?”
众人俯首帖耳,仍不敢说出只言片语。
他踢了其中一人一脚,愤愤说道:“你说!”
那人抖抖索索,只将头压得更低,屏息凝神,却还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众人不知是在惧怕什么,又是在替谁人隐瞒,各个讳莫如深,似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敢将幕后主使出卖。
中容又急又怒,毫无头绪之际,却听得安宁一阵狂笑。她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干哑,末了流出泪来,还是止不住声声干笑。
若是单听这笑声,不去分辨她乱发后的俊颜,中容还以为身边卧着一个年迈体衰的巫女,脸上皱褶如鳞片般干燥遍布,狰狞可怖。
可眼前这个,是在美人榜上籍籍无名的大美人安宁,是他从小到大都一心恋慕、千方百计想要占有的安宁。
即便周身黯然,她那双桃花眼,也依旧勾魂摄魄,隐不去风华。
他以前误以为自己正经得很,骨子里就厌恶行止放荡的女子,更别提哪个女人会在他面前妖妖道道,娇娇媚媚——不过那都是他认识安宁以前的错觉了。
他认可她的身份,认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的地位。他痴念她的容貌,觉得万千年修炼的狐妖也不及她几缕鬓发。他委曲求全,觉得安宁这放浪骚气的品格,其实也不失为一番风情。
毕竟,听说她那个父皇,曾经就是个风情万种,惹得九州贵族趋之若鹜、竞相模仿的奇人。
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一小女子如此这般,自然也没什么不妥。
中容觉得自己一退再退,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改变,可是她却偏着头,一个眼神也不愿再多给他。
中容见了此情此景,心中隐隐作痛,许是心疼那个绵软又近乎疯癫的女人,许是心疼她腹中的孩儿。
他不再责难诸人,转而走至她的榻边,信誓旦旦道:“你知道的,对吧。”
女子似对他多看一眼都嫌累,她阖眸转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外加三千乱发,放肆透着臭气。
中容皱了皱眉,拂袖捂鼻,嫌恶地劝了句:“孤替你做主,别怕。”
“我不怕。”
“那你告诉孤,到底是哪个畜生干的?”
“我自己尚且做不了主,你又能顶个屁用?”
她终于有些理解,公子琰素来与风花雪月为伍,看似那么文雅的一个人,为何总是反常地将这种有失体统的排泄物放在嘴边——因为这实在是,过嘴瘾。
但她此刻有气无力,一个“屁”字,吐得既无气势,也无风趣。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万民吾子()
“安宁!”
“你走吧。”
“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孤?”
“你要我相信个啥?”
“只要你告诉孤,无论是谁,孤定将她置于死地,给你和孩子讨个公道。”
“没有公道。”
她以为的公道,应当是与公子琰你侬我侬,行夫妻之礼。那人到底给了她名分,任性又霸气,她却连个回应都递不到他枕边。
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流转如常,他们却为何只有零星的团圆,数不完的分离。
想到公子琰,她又开始流泪。
“安宁,别哭了。”中容再次心软,语气也跟着弱了下来。
那女子却牛头不对马嘴,突然来了一句:“我不是畜生。”
“你说什么?”中容听得发懵,实在不知她所云为何物。
“是我弄的,是我自己弄的,你这蠢货。”她似怕他悟性仍不足,伸手捂着肚子,又绵软补了一句,“蠢货。”
“你——”这一回,中容总算是听懂了,他噎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怒意,愤然问道,“你就这么讨厌孤?”
“对,我就是这么讨厌你,凭什么给你生孩子?”她也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精气神,突然振奋起来,反驳得振振有词,气势汹汹。
中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诧神情盯着安宁——他觉得简直不可置信,自己爱慕已久的女子,怎会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人说虎毒不食子,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竟连腹中的胎儿都不惜谋害。
他宁愿自己听错了,对她强调道:“可孩子不是孤一个人的,也是你的。”
安宁此刻也是明显的破罐子破摔,俨然一副混不吝的架势,十二分不屑地讥笑道:“那你杀了我给它抵命啊。”
“你!”他向来自觉巧舌如簧,对于那人的蛮不讲理,如今也是无言以对。
中容由起初的震惊,变作方才的愤怒,直到眼下的悲哀,情绪跌宕起伏之至,竟全然由不得理智做主。
他的圣贤书,他的清心咒,敢情遇到这种人,全都白读了。
他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安宁却似兴致大起,飘飘忽忽跳下榻来,绕至他身侧,有气无力道:“哦,对了,你是不是在想,我如今怀着你有巢家的血脉,就算要处置我呀,也得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说呢?”
他瞥见女子下身血迹斑斑,衣物脏乱不堪,除了使个眼色命宫人回避,其余也做不了什么。
安宁瞧他三计闷棍打不出个响屁,无趣至极,似诚心激怒此人,轻飘飘上手拍了拍中容脑袋,煞有介事道:“哎呀呀,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就不好意思开口呢?该不会是气糊涂了,索性就忘了吧?”
“孤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处置你。”他刚想伸手去抓脑袋上的爪子,安宁就格外有默契地将爪子缩了回去。
“是么?”她用食指缠着自己发丝,看也不看那人,阴阳怪气道,“方才还听陛下信誓旦旦,要将小女子碎尸万段,好给孩子讨个公道呢。不成想你们这些个做君王的呵,竟是这般言而无信,啧啧啧,心寒呐。”
她看上去比以往都要飘忽,就好像随便往她身上哪儿一戳,此人立即就会遍体瘫软,碎成烂泥——数日来不吃不喝,也难怪会不济如此。
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也。任她再装得气势磅礴,在中容看来也是将倾未倾,大限将至。
他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利,而是将她禁锢在怀里,使得她无力逃脱。
安宁极其不愿被他触碰,尚要挣扎,无奈头昏眼花,真就晕厥了过去。
等到安宁醒转过来,还是同一间寝宫,同一张脸。
她微微睁眼,瞧见中容那张脸上三分焦急七分欣喜,料定必没什么好事,干脆两眼一闭,继续装睡。
她暗自哂笑,自己天天将那中容的寝宫霸占着,倒还真不如再一鼓作气,谋个权篡个位什么的,直接把这人轰走得了——反正看着他也碍眼,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然而事与愿违,她的小心思不知是否被人勘透,刚才那悄悄睁眼的小动作,倒是全然落在了中容眼里。
只听中容说道:“醒了就别装了,孤又不是鬼怪,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她懒得搭理,不睁眼,不答话。
中容又道:“御医来过,说这孩子命大得很,你这么折腾,它竟然还能保住。”
果然还是这一句话奏效,成功惊起千层浪。
安宁蓦地睁大双眼,只见那人递来一碗热粥,模样虔诚,似真心与她和解。
她听闻胎儿平安,也不知是喜是悲,并未接过热粥,而是顺口接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话?”
“安宁,”中容劝道,“你不喜欢孤,孤可以走。可是看在孩子这么顽强的份儿上,你就将它生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