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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才哭着,让人觉得讽刺,此刻笑着,却又令人感动。
“那你大老远跟我来一趟牛贺,又是为了什么?”
“我既要去寻那回生之法,便不知去处,不知归期。或许三五年,或许百十载,都未可知。”
他很少这样正儿八经地说话,长生听着,心中忽地泛起酸楚。
他转头看着长生,温言说道:“我来牛贺,只是为了和爹娘与大哥道个别。长略不孝,未能躬身伺候二老,大哥宽厚,就替我这顽童多担待些罢。”
“你真的,只是为了道别?”
“周饶到白氏,路途遥远,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么长的路,还是坐大哥的车子最舒服。”
说这话时,他又露出了那副油腻腻的常态。情绪转换之快,令人拍案叫绝。
他的这一转变,才让长生恍然反应过来,他二人如今敌对,这不是该同情抑或伤感的时候。
长略替玉采寻那回生之法。关他长生什么事?
长生以为,无论长略所言虚实,他都应将长略抓在手里,当作威胁司幽门的筹码。
他忽地起身,动作虽快,却仍是晚了一步。
原来,在他方才恍惚间,长略已悄然动身,向远处退去。
人影虽然已经飘远,那油腻腻的声音却还回荡在瑟瑟秋风里——“看来子车兄教我的这几招腾挪功夫,防身足以,嘿嘿。”
紧接着,风中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东西落地。
长生走近一看,一地枯叶之上,赫然躺着十几块黑色小圆盘,如出一辙。
圆盘手心大小,非石,非铁,非金,非玉,其上刻着几个古字,难以辨认。
长生拾起一块,掂量了一下,物件虽小,却有百斤重。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小圆盘,一番比对后,确信无疑——这不是司幽门门主令牌,又是什么。
他一面好奇,这看似独一无二的门主令牌,怎么会像市场上的木雕一样稀疏平常,一面又感慨,长略将这么重的东西带在身上,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天上又飘下一片绢帛,正正巧巧,落在在他两手之间,平摊开来,字面朝上。
绢帛上写着:先生有言,来者是客,不可怠慢,奉上令牌十二块,聊表心意。
落款长略,笔锋疏懒,字如其人。
玉采敬称景虔为先生,长略是出了名的狗腿子,有样学样。他信中所指的先生,除了景虔,自然再无第二人。
长生得二人这般奚落,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发作,头顶又传来一串油腻腻的声音:“那九十九幅春宫图均价值连城,大哥且仔细珍藏,切莫暴殄了天物。”
他抬手就打,仰头一看,秋风里还哪有那声音的主人。
鬼才之所以叫鬼才,定是有一些神鬼莫及之才。
长生虽怒不可遏,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很彻底,很难看。
他尚未从震惊与愤怒中缓过神来,宫中传来急报,说是知生皇召见,命他速速前往。
他赶到宫中,见宫人带着他,一路往知生皇的寝宫走,心知不妙。
他在寝宫门口站定,装出一副不紧不慢地模样,风雅之至。
他如今官阶不低,却始终不敢与知生皇靠得太近。因为在那人与生俱来的雍容得体之下,他的一切伪装,都不攻自破,无处遁形。
知生皇的矫揉造作,是从血液里透出来的。他这个人,连喘息都带着傲慢,连咳嗽都比常人好看。
他永远衣着艳丽,长发披散,衬托着那惨白的精致容颜,显出一副楚楚动人的病态。
他明明是个男人,偏偏又比这后宫妃嫔佳丽更为风情万种。
他明明魅惑众生,比女子更阴柔,偏偏骨子里又是些大男儿的腔调与抱负。
第七十五章 与世长辞()
他是人间疏色,是九州权贵圈子争相模仿的典范。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知牵动了多少男男女女的心跳。
他若离你一尺近,你定连呼吸都慌乱,他若与你说上一句话,你定神魂颠倒,如坠云端。
他一展颜,多少人自惭形秽,他一皱眉,多少人心如刀绞。
他用餐的时长,从来没有一瞬间的谬误。
他抬手的高度,从来没有一毫厘的偏差。
他迈出的每一步,长度都与上一步一模一样。
他活了近百岁,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他的发丝光洁如缎,将一旁的安宁衬托得形容枯槁。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终也难逃一场轮回。
原来从生到死,从来都只有一条路走。
长生看着正坐在榻上挺得笔直的知生皇,看着侧坐于榻边一脸迷茫的安宁,看着俯着身子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公子朝臣,也打算找个角落,安静跪好。
他正要俯身,却听知生皇说道:“你过来。”
他往前走了一排,准备跪下,又听知生皇说:“往前走。”
公子朝臣,跪于寝殿之下,一排一排,井然有序。
他们的排列,便是他们位分的写照。
长生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僭越,他也知道,知生皇的话不能违逆。但他不知道,那人打算让他走到哪里,他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有多慢,挪多慢。
他的每一步,都好似停驻。然而榻上那人不发话,他又无法全然停下。
他动作慢,知生皇却好似并不着急。知生皇不急,所有人便都不着急。
他在人群里攒动,从所有公子朝臣都背对着他,变成有人背对着他,有人正对着他。
直到走至正对着知生皇的第四排时,他再不敢向前。
前面那些人,他多多少少都认识。
第三排是众位公子,也就是知生皇那一串半大不大的小儿子们。
第二排是司马孔仓,司徒知生旻,司空伏羿,是为三公,是重臣中的重臣,重中之重。
第一排是一位不起眼的公子,七八岁模样,似乎名唤建业。听闻公子建业的母亲,位分很低,已有多年未得知生皇宠幸。
他低着头,打算跪地,榻上那人发话道:“再往前走。”
他走到第三排,缓了一会,觉得不太合适,自主往前走去。
他已下定决心,走到第二排,若是知生皇再不发话,他就算是死,也决不前行一步。除非,知生皇是打算当着众人的面,将安宁许配给他。
知生皇似乎也体察到了他的野心,既不让他死,也未将安宁交托于他。
待他走到孔仓身旁时,榻上那人再次开口道:“可以了。”
他如释重负,再不管什么风雅不风雅,咕咚一声跪地,生怕那人再让他往前走。
如此也好,这一排的四人,这样一来,两文两武,相得益彰。
长生将头低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从始至终,知生皇都没有往榻下看一眼。
他一直低垂着双眸,似乎惊羡于自己修长的十指,完美的骨节,以致于出了神。
他听殿中再无动静,料得众人已准备妥当,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他望着公子建业,却分明是对着所有人说道:“孤的这些孩子里,比你聪慧的,大有人在,比你勤奋的,大有人在,比你圆滑的,大有人在,比你天赋好的,大有人在,比你背景强的,大有人在。”
他罗列了一大堆,公子建业只匍匐在地,并不言语。
他停顿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说:“但你宽厚仁爱,忍得让得,是不可多得的守业之才。”
公子建业抬头,静静看着知生皇,一言不发,潸然泪下。
知生皇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闭目低声道:“孔仓、知生旻、伏羿、长生,孤将建业托付于你四人,死无憾矣。”
长生闻言,心中惊愕。他本汲汲于权力,眼下有人许他高位,他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随波逐流这件事,他一直很在行。
他学着那三人的模样,顿首流涕。四人异口同声,说着些竭忠尽诚,至死方休的客套话。
公子建业一直不说话,他总是这样,听得多,说得少。即便是哭,他也无声无息。
知生皇似乎对这一点尤为满意,他又嘱托了一句:“建业,你日后当兼听广纳,励精图治。这牛贺,孤闻着腐朽,令人作呕,到了你手里,或许也该变变样了。”
公子建业领命,顿首,顿首,再顿首。
他不说话,便没人将他当成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知生皇见状,悠悠笑道:“孤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场,小心翼翼,那么多人,动作却轻盈得很。
在牛贺的皇宫里,大家为了附和知生皇,都温文尔雅,举止得体。
弄出声响这件事,他不喜欢,众人便不会去做。
当然,这众人不包括安宁。
她没有弄出声响,因为她没有动。好像知生皇那句吩咐大家退下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他见她两眼空洞,兀自出神,顿时心生怜悯,柔声问道:“你不走吗?”
她好像没在听他说话,却又分明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走了,还得被你喊回来。”她转头看着他,尽量装得神色淡然,若无其事。
她说的是实话。纵是她现在离开,还是会立马被他叫住。因为他,放心不下。他知道她心事重重,对于玉采的死,她至今未能消化,更别提不要介怀。
他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像多年前一样,轻声叹道:“看着你如今这模样,孤走都走不安稳。”
“那便不要走。”
他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终是问出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孤此番一走,不应是了了你的一桩心愿?”
他期待她的答案,他不想自己死了,仍被记恨着。他希望她能放下,他以为自己这一死,足矣谢罪。
“亲人死了,爱人死了,如果连仇人也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要这心愿,还有什么意趣?”她答得云淡风轻,却仍将知生皇归于仇人一类。
不过也好,这般被挂念着,强过了无牵挂。
安宁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本事,但凡她说出的话,总能让人不痛快,却又不是那么的不痛快。
他说:“安宁,你还有亲人,你的祖父,祖母,他们在胜神,你如果愿意,孤着人送你过去。”
“不去。”她答得简短而笃定。
“你的亲叔叔在周饶,你们或许已经见过,”他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他非池中之物,你跟着他,将来不会受苦。”
她闻言,忽地噗嗤一笑,微微眯着桃花眼,妖妖道道地问道:“父皇,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你叫孤什么?”他错愕,忐忑,万分惊喜,以致于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
“我叫错了?”
“没有。”
“那就是你听错了。”
她刚燃起一堆烈火,复又浇上一盆冰水,让人无所适从。还好,她面对的,是那个情绪永远拿捏得当的知生皇。
他再次黯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是要赶我走吗?”
她此前说这种话时,一定是眉飞色舞,天真中带着几分魅惑,妖气横生。如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