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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终于能够看清他的面孔时,他仍没有松手,只眯着眸子,缓缓地道:“你个死丫头啊,我昼夜不停跑了八百里的路回来找你,你就这样迎接我……”
我“啊”地一声,叫得比刚才还响,完全是见鬼的感觉。这时候外头的大小宫人和管事们也闻声而来了,纷纷跪下叩头,无人敢发一言。我颤颤地道:“夏侯明,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这才松开了我。我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他也顺势坐了下来,很是疲累的样子。他脸上沾了好些污泥一般的东西,鬓发上全是尘土,一身赭色的袍子也不成样子,若不细看简直是看不出面目来。他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一手将我扛在肩上,朝外头吩咐道:“龙驾到了没有?朕和昭俪夫人先回宫……”
***
宗人府是关押要犯的重地,律法森严,即便是皇帝也不该将重罪的囚犯随意赦出来的。
但我显然没空问这些。我现在脑子里乱得很,总之我是被夏侯明从那地方硬扛出来了。夏侯明来闯宗人府的时候,外头随行的有禁军统领魏大人,还有好些侍从模样的人。那龙驾来得慢了,夏侯明等不及,索性将我扔在马背上一路骑着奔到乾清宫里。可怜那匹马,我后来才知道它是距京一百六十里的潼关驿站里的马匹,已经跑了一整天累得半死,最后还要跑一趟去乾清宫。
乾清宫里的宫人们都很是仓促,热水都没烧好,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地上前服侍我和夏侯明更衣。外头更是有些嘈杂,宫人们大呼小叫地,好似在部署什么迎驾的事宜。其实圣驾回鸾,排场是极大的,文武百官和后宫女眷们都要跪地相迎,鼓乐四起。但瞧着夏侯明这样子,八成是一骑红尘奔了进来,什么仪仗之类地全废了。
等了一会儿,王德终于过来说烧好了水。夏侯明再次扛着我进了里间,先脱了他自己的衣裳,又亲手给我把衣裳扒了,提着我的手臂和我一块儿坐到木桶里去了。我瞧着他脸色不太好,小心地道:“罪妾……”
我是想说,我这事情还没查明白,现在我待罪的身份是不能够出宗人府的。但我就说了俩字,就被他一巴掌搧在脑门上,我立刻就捂着头闭上了嘴。他有些气恼地抓着我的脖子,吼道:
“我说你啊,我走的时候和你说什么来着?我让你好好地等我回来……你看看你现在?恩?我把你大哥留在京城里又是为了什么来着?你出事了不知道往北边送信啊?我本来在宫里头留了一大群的人,其中就有两个死忠的武力内监,专门负责送信的……可这两个月之前出的事儿,到了现在都不见他们去北边支会一声……我回来就想砍了他们俩,你猜他们俩说什么?”
“他们俩说,都骑着马跑出宫去了,结果在宣武门外头被人给截了……原本还以为是赵家的人,但觉得不对啊,赵家几个公子都上北边战场上去了,其余留守的金家早就给压住了……结果一查就是金家的人,说是昭俪夫人亲口下的旨,不准任何人往北边跑。你是活腻了啊?好死不死的啊?不跟我对着干你身上痒痒啊?你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啊……”
“好在我留的人不少,一波一波地城外冲,总算给成了一个,我这才得了消息……这都两个月过去了啊!我看你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你不气死我你是不想罢休啊!老天爷还真不长眼,让你现在还活着……”
我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心里头却很踏实。我垂着头,很是感激地道:“皇上相信罪……我就好,那巫蛊之事与我并无干系的。”
“你说的什么话!”他又厉声骂了我一句:“就算你真的犯了什么罪,难道我还要治你不成!还不得给你遮掩了!”
我垂头不敢说话,老实听他教训。他伸手按在我肩头上,像提着一只苹果一样给我转身子,一边转一边四下里打量,还左捏一把右抹一下,一壁道:“是去年十一月份弄出来的事?先是关在琼宫里头,后来进了宗人府?他们没给你上刑么,我看看……”
“没,没挨打的……”我颤颤道:“我,我这不是挺好的么。您干吗跑回来啊,军国大事为重……”
“那些事儿不用你操心!”他打断我道:“我要是再不回来,你让他们给吞了我找谁要去?有那个本事给明觉寺里头传信,就不知道往北边送信?”
我低头道:“我……我不敢耽搁您的正事……”
他犹自发怒,斥责我道:“害得我跑了五天,又惊又怕地……我猜着赵氏会趁机对你动手,但却不想你还一声不吭了……你能耐?你除了跟我耍能耐你还会做什么?除了胆大包天地把我的人给扣下来你还能干什么?你真有本事,就别让赵氏抓着空子啊!你个蠢东西,不但蠢而且不老实,出了事还硬撑着……”
我的头都快低到水面上去了,赔笑道:“皇上您别生我气了啊,反正我还没死呢……怪我无能给您添麻烦了……”
第九十章:归来(2)()
“行了行了。我要真跟你计较,我三年前就气死了我!”他好像终于发完了脾气,两手放开了我。
我现在是完全不知道外头的事,一时之间也不好问他,心里还担心着自己戴罪之身被他不顾律令地从宗人府拖出来,这真的不太好……不过我现在是大松一口气了,就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不论事情糟糕到什么程度,只要他回来了,那一切就都好了。
就算事儿查不出来,我也不会死掉了。有他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这么想着,我身上就疲累万分,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从巫蛊事发到今日已经两个月过去,我战战兢兢地,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现在他如天上掉下来的大罗神仙一般站在我面前,唉,这真是太好了。我可算是熬过来了啊。
我们俩洗了两个时辰才洗干净。其实我挺干净的,宗人府里头每两日会供应热水,主要是夏侯明太脏了。但我又不敢说皇上你换个桶别来拖累我,遂就只好凑合着一块洗了。
然后夏侯明提着我扔在他的龙榻上,告诉我道外头一切有他,所有的事我都不用操心了,便兀自出去了。乾清宫里头依旧有些杂乱,内务府完全不晓得皇上会这么早回来,寝殿里头什么都没布置好,大小宫人们都在下头搬柜子擦器皿等等,连床上的褥子被子都是从别宫里借了一套来先顶着,原来的被子还存在柜子里,没来得及晒。
夏侯明出去得也匆忙,前朝的事,战场上的事,后宫的事,全都等着他处置。王德原本是跟着一块儿去北疆服侍他,又十分倒霉地跟着一块儿跑回来,累得哈欠连天腿脚打颤还不得不上前来伺候我。我当然很体谅他,要他先下去歇着,但我又有一脑门子的事要问他,就留了他一会儿,问道:
“王公公你说,皇上他……他前头的事不耽误么?就这么回来了?”
王德摆手与我道:“您放心吧娘娘,皇上英明睿智,前头的事儿已经差不多了。至于到底如何……这一言难尽,您等着过两天就清楚了。”
我了然地点头,又有些尴尬地道:“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在这乾清宫里住着……不太好吧……”
凭着我对夏侯明的了解,我觉着他是不可能信什么巫蛊邪术的。不过就算他不信,架不住满朝的臣子和天下的百姓深信不疑,我的罪名无可抵赖,就算他想宽恕也是不行的。除非是能找出证据来给我洗脱污名,否则我仍旧是大罪……
“您已经不是罪妃了。”王德和我解释道:“皇上回来的时候,金大人前去接应了,在路上把该禀报的都禀报了。金大人明察秋毫,已经查出那偶人绝非出自娘娘之手。不过到底是谁人陷害娘娘,这暂时还没查出来,皇上正在办这事呢……”
我大大地“哦”了一声,又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我那大哥还真是有能耐,硬是给找到破绽了。其实这真是个大问题,若是查不到东西,即便夏侯明有心保我,也难堵悠悠之口。尤其是那些迂腐的老臣们,到时候还不知怎么指摘我……
至于到底是怎么查证的,我本想追问,但看王德实在累得不行,就只好先让他下去了。
从这一天之后,我真的就住进了乾清宫里头。
我前头过了太多的苦日子,其实也不能说受苦,就是心焦难受罢了。现在乾清宫里头每日给我呈上的都是八十一道御膳给我享用,睡的是夏侯明他那一丈多宽的床榻,这么吃吃睡睡地日子过得极好。应我的恳请,珺儿早就从凤仪宫里给抱过来同住,还好皇后并不敢对他有丝毫的苛待,一月下来还长了两斤。只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乳娘抱怨了一句,说皇后命令她一月之内教会小皇子说话,结果小皇子死不张口,害她被赏了板子。
迎蓉和小连子他们也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好,袖音姑姑只是分派他们去浣衣局做苦役,并没有急急地被处死。但乾清宫重地,等闲之人不可随意搬进来住,遂我只好把他们都留在琼宫里,给了他们一个看大门的吩咐。
我的日子过得不错,夏侯明则忙得半死不活,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听闻匈奴人已经被逼退至嘉峪关,胜况在即,此时周军正在往北边追,按这夏侯明的意思,这一遭不打到匈奴的皇都逐鹿城是不会罢休的。不过因着夏侯明半途跑回来,许多事都乱了套,所以他不得不费心部署,在前朝忙乱。
因着这般,夏侯明每每在深夜里才回来,爬上床倒头睡两个时辰又起来。我则是早睡晚起的,这样一来我们俩“见面”的时光便全在睡梦里,我睡着了他才上床,我醒了他早就出了门。
对于夏侯明半路跑回来这事,我至今仍是心有余悸——还好,还好那时候匈奴的战事已经很顺遂,即便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动乱,赵家也不曾趁乱做出什么事来。若是真耽搁了军国大事,我可就成了红颜祸水,是万死莫辞了。另外,夏侯明昼夜不停地赶路回来,因着仓促,定是不能有大队人马随行保护的,身旁竟只带了百名精干的侍从一同骑行。我对此真吓得不轻。身为一国之君,那么远的路,鬼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即便是在大周境内,也难保有那心怀鬼胎的臣子们。
好在沿途州郡的守军们都是忠君之士,一路上没出什么变故。
至于此时的后宫里,倒也没有动静。因着夏侯明忙得不可开交,后宫中人一律不见,嫔妃们都寂寥如前日,无人生事;皇后赵氏依旧在坐镇中宫,我因着“抱病”无须去晨省,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她了;但我多方打探之后,也没发现凤仪宫里有什么变动,一切如旧而已。
因着我住在乾清宫,不少嫔妃都对此心怀芥蒂,但皇后充耳不闻,旁的人与我身份差距悬殊,也都不敢出声。这么一来,我们都相安无事。
这种日子足足过了十多天,前朝的事儿才慢慢稳下来。我这时候才知道,威北侯赵大人因着腿疾复发,早已在夏侯明之后就中途回京了,此时正挪在自己的宅子里闭门静养。好在这战事越发顺遂,即便没了他也无妨,旁的主将顶上去就成。
在二月十五日的时候,夏侯明终于能腾出手来理一理后宫。他先是下旨,将我的冤情晓谕六宫,同时斥责皇后“审查不利”。关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