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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完西北的事,赵穆见陆敏一直在埋头用饭,又多问了一句:“流往岭南的陆府诸人,可顺利到了目的地?”
季雍连忙道:“皆是平安的,毫发无伤,昨日官吏来报说,已全到了岭南。”
这大约是每天吃饭时,最能叫陆敏高兴的事情。她依旧是那白绫制的宫婢襦衣,寻常宫婢们都喜欢在领口袖口多绣几朵花儿来示与众不同,她却不然,一身素素净净,低头挟了口菜,抿唇笑了一笑。
既她笑了,皇帝自然也龙颜大开。
季雍()
季雍趁着这个大家都欢喜的空儿;开口求了件事。他道:“皇上;微臣这里有件小事;要求您个恩典。”
赵穆兴致勃勃问道:“何事?”
季雍道:“实不相瞒;微臣看上了个姑娘;欲与她结成伴侣;但无赖她是官伎出身;如今在掖廷局当差,掖廷局的官伎是不能赎身的,微臣想恳求皇上一个恩典;脱了她的官伎之身,叫她能与微臣成亲。”
赵穆心忽而一动,问道:“那女子就你一个恩主;还是?”
季雍道:“她卖艺不卖身;没有别的恩主,微臣也不算她的恩主;毕竟我俩还未”
他将两只手指逗到一处;轻点了点;那意思自然是说还未睡到一处过。
陆敏知道那个官伎;名字叫李乐儿;传闻又有才情又有相貌;还孤芳自赏,冷若冰霜。上辈子她听过季雍很多传闻,相传他与达太傅的儿子达文斌争李乐儿;他只要一下朝;就守在掖廷局的门上,不肯叫那达文斌入内。
达文斌是个标准的衙内,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搭梯子给他摘的,自然对于那貌美如花的李乐儿志在必得。
而季雍虽是个翰林学士,却穷的两袖生风,又不是像达文斌一样,要把李乐儿蓄为家伎,是正正经经想娶她。俩人打过几架之后,季雍便生了从皇帝这里讨个恩赐,把那李乐儿娶回家的想法。
赵穆道:“既是如此,朕就特赐她一个良籍,不过掖廷局索要的赎身费,你得照实给人家,这个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朕不能替你抹去。”
这个恩典可真是,良籍给了,却不赏赎身费。掖廷局的赎身费,动辄几千两银子,对皇帝来说不过拨根寒毛,可季雍搜遍混身上下,通身上下不过几十两银子。
而且一旦赏了良籍,人人都可赎之,价高者得。
季雍再等了片刻,也没看到皇帝有要赏他的意思,磕头谢过恩,打算到鸽子市上去做个人肉沙包,叫那些无处出气花银子想打人的混子们揍上几天,再找几处地方卖卖身,看能不能凑点银子出来,先到掖廷局押个定。
陆敏觉得赵穆一定是故意的。季雍转身要走的时候,他挑眉给了个示意,那意思大约是要她开口,求他个赏赐。
陆敏望着季雍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开口一笑道:“皇上,掖廷局的官伎不比教坊里的民伎们价钱低廉,赎身银子动辄几千两。季翰林一年的傣禄才有二三百两银子,他出仕也不过一年,那里有银子替那李乐儿赎身,能否,奴婢送他些银子,让他能抱得美人归?”
季雍果然顿住,转身看着皇帝。
赵穆一笑道:“既陆女官有的是银子,又开了这个口,敏疏还不赶紧谢恩?”
季雍大惊,连连道:“微臣与陆姑姑不过萍水之交,这怎么敢?”
陆敏以为不过一句人情,银子会是赵穆来出,岂知他身为皇帝,竟是真的要她掏自己的小私房,气的一噎,却也大大方方起身,要带着季雍去取银子。
*
相处的久了,季雍其实打心眼儿里挺敬佩陆敏的。
起居注由几位翰林学士撰写,所以他知道,她和皇帝,也像他和李乐儿一般,没有睡到一处过。
帝与女官每日同桌而食,头一个见的人其实是秦猛。前些日子秦猛随侍御前,陆敏前脚入宫,他后脚便将此事告诉了太皇太后,也正是因此,太皇太后才会撞破陆敏与帝同桌而食一事。
而且那秦猛死不开眼,转而便将此事载到了起居注上。
按律,皇帝是不能看起居注的。但不能看不代表不能听,皇帝勒令季雍给自己读了一遍起居注,次日就把秦猛发派到西北战场上去了。
季雍比秦猛更灵活,也知道皇帝有意考验自己,帝与女官同食的事情,就当自己两只眼睛都瞎了,一字都未敢书到起居注上。
但皇帝待陆敏的种种愈矩之事,季雍皆看在眼中。
寻常女子若能整日与帝同食同寝,难免目中无人,自端身价,睥睨而视。
但她一直勤勤恳恳,谨守本份,无论待谁,全无轻狂自大之态。
这一点很重要。若非她一直谨守为婢的本分,不越界不愈矩,言官们也不可能放过她。
顶着妖后侄女的名头,做着司寝女官,能叫言官们挑不出错来,这才是最难得的。
季雍在檐庑外等着,不一会儿,陆敏便抱了只小包袱出来。他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不止有银票,还有一柄纯金制的如意香熏,并两只玉如意,几样头钗。显然,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季雍一看随即合上,塞给陆敏道:“陆姑姑,这只怕也是你的全部家当,我不能要。”
陆敏暗猜赵穆刮光自己从宫外带进来的私房,是防着自己要跑的意思,倒不如一次送光,省的赵穆防着自己。
遂一笑道:“我在宫里有吃有穿,用不得这些东西,若果真季翰林记恩情,记得与李姑娘恩恩爱爱,百头偕老就好。”
她假大方了一回,散尽在宫外时包氏给她的所有体已银子,回到后殿,赵穆已换过了衣服。他下午换了件宝蓝色暗金纹的常袍,亦不戴冠,打扮的清清减减,这是准备要去太液仙境看看那称病已久的太皇太后。
出门的时候,赵穆当众笑问道:“赏完季雍,陆姑姑还有多少私房?”
陆敏没好气道:“分文不剩。”
她记得上辈子季雍赎那李乐儿,应当是花了六千两银子。她自己没那么多钱,把这些日子来几个太监宫婢们私下相赠的几样物品全都送给了季雍,如今果真身无分文。
赵穆道:“既没了,朕赏你就是,说吧,你要什么。”
陆敏反口道:“银子。多多的银子,皇上会给吗?”
赵穆转而从郭旭手中接过一只匣子,递给陆敏:“这是朕在东宫时所攒的私房,你拿着顽,打赏下人。”
陆敏不信他会给自己银子,当一众人的面掀开,粗粗扫了一眼,崭新的千两值银票,厚厚一沓子,至少十几张,他逼着她花光了银子,转身又赏,又不像是防着她要跑的样子。
但既他赏了,她自然也就受之,转身回房,去存银子了。
郭旭一直在旁伺候,将赵穆这手花花手段全看在眼中,轻声道:“皇上这又是何必了?须知陆姑姑方才给季雍赠银子的时候,那小脸儿白的,她以为您是真的要她自己掏银子,恨您一回。
您再送银子给她,即便是咱们东宫所有的家底儿,她也以为您这是拿她当猴耍。”
后殿的廊庑下,十月金秋,夕阳将那朱色的柱子都镀上一层鲜亮的金,远处的琉璃瓦更是耀眼无比。
赵穆一笑,白皙的脸上两道剑眉时簇时开,却不说话。
季雍呈她的情,和他的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读书人的臭脾气,强按牛头压不伏他们,但陆敏难中给点恩惠,季雍就会真心诚意拜伏于他。
将来陆敏要做皇后,顶着陆轻歌侄女的名号,群臣这一道坎先就过不去,此时抽空叫她给这些有前途的年青官员们给点小恩惠,他再将他们提起来,将来她要登上后位,就会少很多阻力。
*
太皇太后瞧着像是病的狠了的样子,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老太太满头白发,也老的不成样子,躺在床上,身边倒围了一群的莺莺燕燕。
公主们都还靠边站着了,守在太皇太后床前的,是余宝珠和李灵芸两个,另有个萧玉环,是荣国夫人李氏的女儿,赵穆的亲表妹。
太皇太后一睁开眼睛,便见十八岁的年青皇帝英俊挺拨,一脸笑意走了进来。
她再往后看一眼,陆敏一身白绫襦衣,鬓角两只孔雀蓝的点翠花钿,眉温眼善,乖乖巧巧就跟在身后。他原来还知道避讳,只将她放在寝室之中,如今除了上朝听政,祭祀之外,似乎走那儿都带着。
诸贵女见皇帝进来,自然要见礼。太皇太后却拉着余宝珠退后一步,只待那萧玉环和李灵芸见过礼了,才推了余宝珠一把。
余宝珠的母亲南阳公主,正是太皇太后生的。所以这余宝珠,其实是如今太皇太后在宫里最亲近的人。她得了太皇太后嘱咐,自然与众不同,等赵穆走到床榻边时,才笑盈盈上前见礼,叫道:“皇帝哥哥!”
秋雨寒食()
接着;众目睽睽之下;她又给陆敏见礼;屈着膝展展样样行了一礼;道:“陆姑姑安好!”
陆敏往后退了一步还礼;也笑了笑;说了声不敢。
贤和公主算是大家的榜样了。她当日准备纵狗咬陆敏;却叫赵穆当着众人的面逼入太液池中,虽当时未溺死,但回去之后在床上苟延残喘了一阵子;也不知是太医不尽心,还是果真溺水太重,入秋时发了一阵高热;去了。
她的死确实震慑了整个后宫;纵使大家心里仍然不忿,当着陆敏的面;姑娘们连个稍微不对劲的脸色都不敢表露出来。
赵穆也适时的夸了一句:“宝珠想必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突然知礼了不少。”
余宝珠心里吐着血;笑道:“这些日子妹妹一堂课都没缺过;每日都到公主殿随公主们一起听太傅讲课。陆姑姑是皇上的女官;官者;吏事君也。既是皇帝哥哥的官,妹妹礼当要拜的。”
用贤和一条莽撞的性命,才能换来余宝珠如此深刻的领悟。
太皇太后道:“皇上翻过年也有二十了;到如今后宫无主;要不是小姑娘,便是些老太妃们,人老心老。昨儿夜里哀家还梦见你皇爷爷,说起你的婚事,你皇爷爷在梦里都啼泪不止,长圭,既你父皇的热孝过了,你的婚事,也该提一提了吧?”
赵穆转身去寻陆敏,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退了出去。
他道:“就按皇祖母的意思,但不知后宫之中,皇祖母觉得谁可以承办此事?”
太皇太后本来以为如今有个陆敏正热在眼前,皇帝会一口推拒,至少要磨个十回八回,才能叫他吐口成亲,倒不想他能一口气就答应,本就是装病,此时精神大震,扶着赵穆的手便坐了起来,指着那荣国夫人李氏道:“那位是你的舅母,再有个你二姑母,皆是极为可靠的人,若你还觉得不放心,再选个自己的人来,一起督促着将此事办了,如何?”
赵穆笑了笑:“那就再加个许善,叫陆姑姑帮衬他,让我舅母和姑母将此事办了,如何?”
太皇太后闻言大喜,概因她一直担心的,是怕赵穆要把陆敏杂带到秀女里头,直接弄到皇后之位上去。既他让陆敏督办此事,显然就没有那个意思了。
这样一来,余宝珠便是皇后最热门的人选了。
*
陆敏本不入后宫的,自打上回贤和死之后,这还是头一次来。
拉她出来的是贤宜,她开门见山道:“陆轻歌病的很厉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