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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此段综述孔子形迹,系插入语。]。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适周:去周的国都洛邑。]。”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聪明深察”至此:意谓越聪明,看问题越深刻,越容易遭杀身之祸,因为他爱好议论他人,爱以广博学识辩驳大事。为人臣者,为人子者,都不要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
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陵轹:即欺凌。];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
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秦,国虽小”至此:意谓秦穆公重用贤才。五羖:此处指五张羊皮。秦大夫百里奚原为奴,穆公用五张羊皮将其赎出。累绁:捆奴隶的绳索。]。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说。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郈昭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谓君臣父子要各司其职,各守其道。]。”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儒者巧于言论,不会守法。滑稽:酒器,比喻儒者说话滔滔不绝。];倨傲自顺[倨傲自顺:傲慢自信。],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崇丧遂哀:意谓过分重视丧礼,不节制悲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意谓以游说为业,获取功名,不能用来治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登降:上堂,下台阶。趋详:趋走回旋;详,通“翔”。],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非所以先细民也:意谓这不是关心平民的办法。]。”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以季孟之间待之:给他的地位界于季氏孟氏之间。二人一为上卿,一为下卿。]。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有是言”至此:意谓是有这样的话,但还有一句话,地位显贵仍以谦卑待人是值得高兴的。]?”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粥羔豚者弗饰贾:猪羊贩子不要虚价。];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皆予之以归:都能做到宾至如归。]。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盍:何不。]?”黎曰:“请先尝沮之[尝沮之:试着败坏他们的政治。];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文衣:华丽的衣服。康乐:乐曲名。文马:披红挂绿的马。]。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且郊:即将举行祭祀大典。致膰乎大夫:依制,祭祀用过的肉要分给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颡:额头。皋陶:尧舜时的贤臣。子产:郑国的贤臣。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自腰以下比禹短了些。]。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弗乎弗乎”至此:意谓不是吗?君子担心的是死后不为人所知。]。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据鲁”至此:意谓以鲁为主,尊崇周,以商为稽古的参考,阐明夏商周三代的继承沿革。]。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践土之会:公元前632年,晋文公在践土确立霸主地位的一次聚会,当时的周天子也应邀前往。],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折中:当作评判的标准。],可谓至圣矣!
延伸阅读
“学在官府”与“有教无类”
西周时期,书籍保留在官府之中,接受教育仅仅是贵族专有的权利。在宗法秩序和封国政治崩坏的背景之下,原来在官府世袭奉职的学官失去了旧有的地位和俸禄,携带其保存的典籍流寓民间,以世代相传的知识传世。受过教育的破落贵族亦失去了封地,沦为庶民,他们与越来越多的追求知识的贵族家臣一起,形成了新兴的士人阶层。为平民提供教育的乡校逐渐兴起,私人讲学和游学之风气日渐流行。
孔子率领弟子和扈从周游诸国,寻求仕进的机会,可是最后被迫失意地返回故乡。在寻找政治仕进机会之余,孔子亦注意督导弟子的修业。孔子对政治生涯的追求无疾而终,他在晚年专注于聚徒讲学和整理典籍。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相传有三千人之多。
“有教无类”并非孔子刻意追求的结果。孔子生逢宗法秩序和封国政治崩坏的春秋之世,对“礼崩乐坏”深感痛心。可是孔子本人却不自觉地得益于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自旧世界之中游离出来的贵族,努力在风云际会的新世界之中寻求体面地位的士人,不约而同地聚首于孔子门下。尽管主张“有教无类”,孔子传授的依然是旧贵族修习的学艺。他本人是一位政治生涯失意的退隐者,对旧世界的文明怀有好感的温和的怀古主义者。他不会刻意追求自己对未来世代的影响,更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在后世的深远影响。
孔子传授的古典学艺,开化了早期士人的心智。在私人自由研习和讨论的氛围之中,学艺的面貌亦将大有改观。后来的学者很快突破了孔子的窠臼,分化出形形色色的学派。在孔门弟子以及再传弟子之中,陆续出现了经师、辩士以及变法家等战国时代名重一时的人物。
第8章 卧薪尝胆()
(西汉)司马迁
导读
本文选自史记卷四一越王句践世家。
经过成、康之世的分封,姬姓封国分布在整个中原地区。在宗周以东,成周、卫国、鲁国沿黄河向东延伸,燕国、宜国、晋国则拱卫南北。为防止南方部落的侵袭,周人又设立了“汉阳诸姬”。姬姓封国之间,又散布着齐、宋等亲近周人的盟国。上述地区构成了周统治的中心地域。从此扩散开去,渐入蛮荒之地。此即上古所称的“五服”。西周时,周昭王讨伐南方独立的部落。周军出师不利,遭到惨重损失,昭王本人亡于此役。自此役之后,长江以南长期游离于周政治、文明传统之外。
春秋末年,南方的楚国日渐兴盛,吞并了西周时分封的“汉阳诸姬”。楚国进袭中原时,与“尊王攘夷”的晋国多次争战。晋国为削弱楚国,采用楚国叛臣巫臣的策略,扶植楚国东部的吴国,助其整军经武。此后吴国多次袭扰楚境,甚至攻入楚国国都,又北上中原,盟会诸侯。自此之后,南方逐渐进入周人的视野,并被周人的史书所记录。原被周人视为未开化者的楚、吴、越诸国之政治史,亦因此得以流传。
北方封建政治中少有对贵族的刻意侮辱以及因之而生的仇恨和暴虐。相形之下,在南方的邦国中,暴虐不如北方那样受非议。吴越两国的政治史,就为这种难以置信的政治暴虐提供了佐证。
吴越两国本为世仇,吴王夫差在位时,终于击败世仇越国,拘越王句践夫妇为奴隶。夫差对自己的俘虏百般凌辱,但是句践忍辱负重,终于保全了生命。句践被释归国后,继续保持忠顺姿态,同时暗中积蓄力量,以图复仇。在吴王北上中原争霸时,越军袭取吴国首都,数年后灭亡吴国,迫使吴王夫差自尽。
尽管越国灭吴后接受了周的分封,但是封建政治远与越国无缘。君主和有权势的大臣怀着疑心互相防备。吴亡之后,句践的功勋大臣范蠡流亡齐国,他建议同僚文种仿效自己的选择